學達書庫 > 蕭逸 > 玉兔東升 | 上頁 下頁 |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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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鍋居的早市 李老大人最近常鬧牙疼,吃東西不大俐落,一塊「水晶肘子」,儘管味兒不差,進了嘴裡咕嚕過來又咕嚕過去,卻是怎麼都嚼不爛,沒法子下嚥。 「好吃……是好吃……只是咬……不動……」 一張嘴說話,口水也淌了出來。 身旁挺漂亮的一個小跟班兒,趕忙送上手巾把兒,恭謹地為他老人家擦著流涎。 桌子上三個大官人,一起欠過身子來,大獻殷勤,其中有人就拍了桌子: 「把掌櫃的給我叫過來!」 掌櫃的原就沒敢離開,這當口早市方開,面對著滿屋子的大官,少說都在四品以上,哪一個他也惹不起,一聽著吆喝,三腳並兩步地來到跟前,低聲下氣地賠著小心: 「大人使喚哪!」 「不使喚你使喚誰!」 說話的人姓曹名同,字子秋,山西大同人,成化年進士出身,如今的官位是「太僕寺」少卿。平系話多,嗓門兒又大,同僚給他取了個外號「曹大嗓子」。 「自己瞧瞧!這肉怎麼燉的?」曹大嗓子打著十足的官腔:「老大人牙不好你不知道?生意越幹越回去了!」 「是……」 「快撤回去,給加把火。」 「是……」 也甭招呼人了,掌櫃的挽起了袖子,剛要端起沙鍋,這才發現裡面壓根兒就沒肉了,光剩下幾塊蔥姜和一點湯汁,這個「肉」沒法子再回鍋了。 「這麼吧!」算他會巴結買賣:「這鍋沒燉好,小的再給您各位大人重上一鍋,老大人您再等等,一準爛!」 聽聽倒還像句人話。老大人怪過意不去地笑著:「就這……麼吧……你忙……你的去吧!」 揮了揮袖子,打發了掌櫃的。老大人敢情那塊肉還在嘴裡「咕嚕」,要不然怎麼說話直跑氣兒! 瞧瞧那一身講究的穿戴,當知他的官位不小。 套句本地「北京」的官話——敢情!這滿朝文武,誰不知道他李東陽,李老相閣! 打天順年進士出身,曆官成化、弘治。如今已是正德年間,他老人家曆官三朝,眼前還是個大紅人,官居「文淵閣」大學士、禮部尚書,加太子太保,四十年清節不渝,外號「李不倒」,又稱「不倒翁」,只憑著這個本事,閣揆當朝,再無一人能出其右。 誰都知道如今是大太監劉瑾當朝,一干子小人雞犬飛天,多少朝士,由於不能「忍」而罷黜丟官,便是為此喪失性命也日有所聞。他老人家就有這一套忍耐功夫,逆來順受——「退一步海闊天空」,這退可就保住了榮華富貴,下一步該怎麼走,可就全看他老人家的了。 距離上朝,還有半個來時辰。 新主子登基未久,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朱厚照,十來歲一個毛孩子,他懂得什麼?還不是聽從身邊人的調唆?看誰不順眼誰倒楣,誰讓他「當時」不快活,他就讓誰「一輩子」不快活。尤其這兩天,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怪的是,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英雄。越是昏君無能,小人當道,越有那不怕死的忠臣義士,偏偏不與苟同,犯顏直諫,這堂子戲可就熱鬧得緊,大家夠瞧的了。 「沙鍋居」早市方開,卻已盛極而衰。已有人招呼著起駕套車,原因是早朝的時候近了。 說白了,他這個買賣原就是為著眼前的這些王公大臣早朝而開,招牌上明明就寫著「過午不候」。 這裡掌灶師傅的手藝好,不用說早已遠近馳名,從燒鴨燒豬到爆炒涮溜,無所不精,尤其出名的是「水晶肘子」、「蒜泥白肉」,堪稱雙絕,百吃不厭。 吃飽喝足,時候可也差不多了。 一個人走,大傢伙都似坐不住,紛紛吆喝著算帳離開。性子急的,來不及上車,乾脆就在這裡當眾換起了衣裳。人人跟前都有個聽差的跟班兒,官大人脫下便袍,換上官衣,搖身一變,氣勢立有不同,這就不便再像剛才一樣隨便玩笑說話了。 此去「正陽門」不過一箭之遙。 旭日東昇。皇城「三大殿」的金色琉璃瓦,在秋日朝陽照射裡,璀璨出一片刺眼的金黃…… 此時,金鐘響,玉磬鳴,已到了早朝時刻。 老大人好涵養——眼看著一干同僚朝官走得差不多了,這才放下筷子,由那個漂亮的跟班兒手裡接過了新沏的龍井香茗。 揭開青花細瓷的碗蓋兒,那麼不急不躁,慢條斯理地撇著茶葉沫子,緩緩地呷上一口。 三個同桌的官人,可沒有他老人家的好涵養,「朝服」早就穿戴好了,只是老大人不招呼,誰也不便潛越先行。 「耐住點性子,遲不了!」 李老大人總算開了金口:「官家昨兒晚上在『豹房』玩了多半宿,瞧著吧,今兒早朝八成兒起不來,有得磨蹭,還早著哩!」 既然官居「不倒」,自然有他的火候功夫。 經他老人家這麼一提,三位官人這才心裡一塊石頭落下地,相繼地端起了茶碗。 喝了兩口熱茶,老大人這才想起來還沒「淨臉」。 當時有人伺候著銀盆打水,洗漱一淨,接下來六名侍從搭成一面肉牆,取過了他的一品「官誥」——蟒袍玉帶。真就像戲臺上那般模樣,三四雙手,侍候著他老人家一個人,總算換上了官衣。 衣服換好了,總該走了吧? 不!還有一會子好磨蹭。 頻頻眨動著一雙灰白色的花花「壽」眉,李老大人那張長方形的「目」字臉上,氣色陰沉。 這才聊到了正題上。 「今天這個早朝……」 目光抬起,直視向對座的曹同:「子秋,我叫你給潘侍郎傳的話,你帶到了沒有?」 「這……」曹大嗓子翻著一雙腫泡眼:「去過他府上,不過……潘大人玉體欠安,在帳子前面說不了幾句……糊糊塗塗,也不知道他老聽進去沒有……」 李老大人「哼」了一聲,慢吞吞地說:「謝于喬走了以後,我最擔心的就是他(注:謝遷號于喬,原東閣大學士,因上諫殺劉瑾等八名宦官,而遭罷黜),他的性子太剛,眼前這個場合,有眼睛的人,都應該看看清楚,何必呢,犯得著嗎,勸他忍著點兒……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這……卑職明白。」 「老大人想要潘侍郎不說話?太晚了!」說話的郭順,小個子,留著八字鬍,湖南人,任職戶部,官位郎中。由於尚書韓文的官位不保,人心動搖,因此「見風轉舵」,伺機托庇于李老相閣,俾冀能保住原來官位,這幾天尤其走得特別熱乎。 聽了他的話,老大人吃了一驚。 「怎麼回事?」 「卑職昨天才聽說的,」郭順抱拳回話說:「潘大人的摺子已經上去了……」 「啊!」 「潘大人的摺子,不僅參了焦相閣一本,便是對司禮太監也頗有微詞。」 「壞了!」李老大人為之瞠目結舌:「他到底還是忍不住……壞了事了……這兩天因為我沒有上朝,偏偏就有了這種事……這可怎麼是好?」 曹同怔了怔,紅著臉說:「潘大人的官聲很好,平素很少說話,說不定……」 「你知道什麼?」李老大人搖頭歎息道:「劉老相閣、謝老相閣、韓老尚書這些人哪一個官位不比他大?如今又怎麼樣了?幾次『廷杖』——有眼睛的人都應該瞧出來了,官家那裡,如今是不許人再說話了……」 幾句話,說得各人透心發涼,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看起來,他這個侍郎是做不下去了!」 忽然,老大人眼角湧出了熱淚:「丟官事小,今日早朝這一頓棍杖,只怕便要了他的性命……卻是何苦來哉?」 曹同「唉呀」一聲,面色蒼白地道:「既是這樣……老相閣……你老要救他一救……」 「難……」老大人木訥說道:「我與他三十年交情,還用你來關照?只是這一次怕是幫上不他的忙了……早些時候焦芳已代傳官家的話,要我少管閒事……這話當然不是官家說的,我當然知道是誰說的,你們也知道是誰說的……」 外面來人催駕,老相閣的八抬大轎已經備好——他是幾個特准「紫禁城」乘轎的年老重臣之一,輿駕可以直抵「太和殿」,不受干涉。 其他各人可就不同了,在宮門之前「文官下轎,武官下馬」,往後還有好一陣子路途要走。 當官的並非事事如意,一本難念的「官經」,可不是人人都能念得下去,酸甜苦辣,五味俱全,個中滋味,便只有他們自家心裡有數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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