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蕭逸 > 無憂公主 | 上頁 下頁
一五〇


  話聲一落,只見她芒鞋輕企,整個身子看起來猝像是提高了數寸,俄頃間之後移了尺許左右。

  風來儀自然早已調度好了內力,見狀長吸口氣,足尖點處,輕飄飄地昇起了四尺左右卻落足在一棵盆景中的海棠花巔。

  這一手功夫,使得一旁冷眼旁觀的朱翠大為心驚。說起這種「提呼一氣功」,她雖然也曾練習過,但論功力不過入門而已,比起眼前兩個人來,實不能等量齊觀,尤其這時目睹風來儀施展時,更是自愧不如。

  說時遲,那時快。風來儀足下不過往海棠花上輕輕一沾,隨即騰了起來,只是看上去不像是一個真實的人體,卻像是一個輕飄飄的影子而已。然而飄起來的這個影子可真是太厲害了!像是一陣風也似的,忽然來到了李妙真身前,這一霎李妙真慌不迭地亦跟著縱了起來,如同風來儀一般,那麼輕飄飄的,簡直就是一條影子。

  兩個像煞影子的身體在空中乍一交接,彼此互換了一掌,李妙真的手掌直印對方前胸,風來儀的手掌卻是拍向李妙真腰間。

  那是極為奇妙的一霎,透過現場旁觀者的眼睛所見似乎對方都得了手,雙雙都擊中對方的身上,緊接著兩條人影已交錯著擦身而過。

  像是一片彩雲般,風來儀落身在一堵假山石上,眼看著她夢幻般的軀體在一陣令人眼花繚亂的快速閃爍之下,由虛幻而變為實在。

  含著一抹似乎是屬於勝利的微笑,她打量著對面的敵人李妙真。

  李妙真的情形顯然就不一樣了。在一陣快速的疾轉之後,她的身子終於站住了,只是看上去卻顫抖得那麼厲害,金色的肥大袈裟映著陽光閃出了片片耀眼光輝,相形之下,她的那張臉也就更加顯得蒼白。

  「好,」半天之後,她才吐出了這幾個字:「金烏門的武功果然奇妙,施主你好身手!貧尼總算見識——」一面說時,身子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踉蹌。

  一旁的慈一女尼這才看出了不妙,敢情庵主多半是負傷了,當下慌不迭地上前趕忙扶住了她。

  「庵主你——」

  「不要緊!」

  說話時她單手一分,慈一身子一晃,差一點摔倒在地,李妙真那雙眼睛,含蓄著深深的仇恨,直直地向風來儀注視著。

  「阿彌陀佛。風施主你們去吧,今後數月之內,貧尼定當還要拜訪,面請教益,阿彌陀佛!」雙乎合十,深深向著三人一拜:「請恕貧尼這就不相送了!」

  風來儀冷笑一聲道:「大師來訪,不樂島自當竭誠歡迎,只是為閣下今日盛譽計,哼哼,你還是不來的好,言盡於此,我們這就告辭了!」

  李妙真直豎單掌,長長地喧了聲「阿彌陀佛」,那張臉顯然白中透青。

  「就算是火海刀山,貧尼一定還是要來的,哼哼——」微微一頓,她才喃喃接下去道:「當然,說不得,還有幾位方外的老朋友要向施主等介紹!」

  這話等於說明了,李妙真是絕對忘不了風來儀今日所加諸在她身上的仇恨,言下之意似乎是她自知不是風來儀的對手,但是此仇卻非報不可,因此在下一次相會之時,她將要有幾位方外朋友出手助陣。

  風來儀當然明白她話中之意,聆聽之下,臉上欣然帶出了幾絲笑容。

  「那可是太好了!我們那個島上樣樣都好,就只是太寂寞了一點,大師真要能引見幾位武林同道朋友在島上見見面,可真是皆大歡喜之事,我們就這麼說定了,不樂島隨時恭迎大駕。」

  轉過身來招呼朱翠道:「姑娘,我們走吧!」

  朱翠向著李妙真點頭微道:「對不起,打擾了!」隨即與青荷同著風來儀揚長而去。

  目送著風來儀等三人步出了偏院之後,李妙真身子晃了晃,終於忍不住張嘴噴出了一口鮮血。

  在屋子裡來回走了一轉,朱翠有說不出的一種惆悵。

  撩開簾了向外頭看看,黑沉沉的不見東西,倒是小橋那一端的一盞高架挑燈,在夜色恨光彩奪目,不過也只能照清那方圓兩丈左右的地方罷了,再遠一點也就啥也看不見了。

  一陣風吹過來,飄下了一些細雨星子,敢情是又下雨了。

  夜雨、孤燈,天涯羈旅——唉——

  回來已經兩天了,下了兩天雨,那裡也沒去,只是悶在房子裡。

  風來儀昨天還在說,江水已經大漲了,再下兩天雨就可以出海啟程了。

  已經決定去「不樂島」,朱翠倒是不再三心二意,確實定下了這顆心了,心裡何嘗沒有慕親的衝動?只是茲事體大,可不能由著性子,是以三番兩次地把這件事想過,現在依然還是走上了這條路。

  不樂幫的種種傳說,江湖上傳的多了,就自己所知,能夠活著進去又活著出來的似乎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恩兄海無顏,再一個就是新近才結識的那個姓單的怪人。那地方既然被形容為只能進不能出,像是閻羅殿那般可怕的地方,自己卻偏偏要往裡面闖,也叫無可奈何。

  一陣悅耳的琴弦聲自樓上傳出來,那個孤傲的女當家的風來儀又在自己作樂了。

  只聽風來儀邊彈邊唱,唱的是:

  美人捲珠簾,深坐蹙蛾眉。
  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這二十個字李太白的詩句,出自她的脣齒,似乎別有意境,今夜聽來,尤其感人。

  朱翠隨著音的猝然間為之神往。

  她暗忖著:人聞風來儀喜愛詩詞,直到今夜才領會到她的文采斐然,倒也難得。

  弦聲琤琮,和著窗外紛紛細雨,激發起一種起自內心的共鳴樂章。那弦音聲聲冰寒,似琴非琴,倒有七分像是琵琶。

  她那裡聲聲弦慢,脣齒送音:

  寂寂竟何待——
  朝朝空自歸——
  欲尋芳草去,
  惜與故人違。
  當路誰相假?
  知音世所稀。
  只應守寂寞,
  還掩故園扉。

  這是孟浩然當年贈別王維的絕句,喜讀唐詩的人無不能朗朗上口,只是卻不同用於朱翠今夜之感觸至深,似乎只有今夜此時,這個人,這張嘴才唱出了詩句中的那般悽涼,也似乎只有樓上人的那雙手,才能撥彈那麼恰當的音瑟聲韻。

  朱翠情不自禁地微微發出了一聲嘆息,想不到風來儀竟是如此風華氣質,自己倒是看錯她了。

  窗外夜雨聲聲,冰弦聲既是如此之低,歌聲掩抑更非意在撩人,朱翠想要聽得十分真切便感為難了,她乾脆敞開了門扉,輕輕閃身樓外,原想攀上閣樓外站立廊下,倒要聽個真切,看個明白。可是這麼一來勢將驚動了她,焚琴煮鶴,卻是大煞風景。

  雨點飄落在她頭上、身上,涼涼的,冰冰的,彷彿作賊似的,自己對於自己這一霎的舉動也覺得好笑,敢情自己還有這麼一股傻勁兒,好傻、好痴。

  她的傻,倒也豈非沒有代價,因為緊接著樓上幽人卻又傳出了悲切的詞兒。

  以上兩者是觸景而發的唐詩,刻下的這一段兒,卻非出於前人手筆,想是她自撰的,卻是份外感人。

  只聽風來儀和著拍切,聲聲唱道:

  一葉飄零至露初,
  數載相依二心從,
  豈意今歲終化鶴,
  遂將長劍束高閣,
  南湖水檻三秋冷,
  赤岸松門一徑封,
  蕭瑟秋風吹身冷,
  淒淒素帳憶君容——

  未後兩句,她更反覆地唱著,琵琶弦已冰澀,彈唱人亦已淚眼迷離。

  朱翠在她彈唱未半時,已身不由己地騰身而起,輕輕地落身在廊一隅,忍不住輕輕向前掩去。她自信輕功絕佳,身形落下翩翩如騖,確實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然而卻仍然驚動了房子裡的那個人。

  就在她身子方湊近窗前的一霎間,忽然眼前的那扇門扉倏地大張了開來。朱翠心裡一驚,點身就退。

  須知朱翠一身輕功,確實了得,眼前施展開來,真如當空夜蝙,兩臂開合之間,翩若驚鴻地已落身在樓下階前。

  然而樓上那個女人風來儀卻硬是要較她快上一步,朱翠身子不過方一著地,正待向房內撲進,猛可裡面前人影乍閃,帶著一陣子衣袂破空噗嚕嚕之聲,風來儀已好端端地站在了她面前。只見她手裡仍然抱著方纔彈奏的琵琶,眸子裡含蓄著不怒自威的神色,狠狠地盯著面前的朱翠。也許是方自由悲傷的情緒裡驚覺,一時還難轉過這個彎來,她只是冷峻地注視著對方,一時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才好。

  朱翠愣了一下,既然為對方看破了行藏,索性放大方一點,當下一哂道:「剛纔的琵琶是前輩你彈的麼,彈得好唱得也好,我一時忍不住,所以——」

  風來儀身子一閃,已飄身進入廳內。

  朱翠才感覺到自己還站立在雨地裡,當下身子微閃,跟蹤進入。

  廳內黑沉沉的,只有壁角的一盞小小琉璃燈,散發著略滲有綠色的光彩,整個大廳看上去陰森森的,襯以外面蕭蕭風雨之聲,有一種說不出的悽涼感覺。

  朱翠想過去點燈。

  風來儀忽然阻止住她,說道:「用不著!」

  朱翠聽她口氣不善,當下站住腳,道了聲是,隨即在一張椅子上坐下。

  「風前輩請坐!」

  風來儀輕輕哼了一聲道:「這是我的家,還要你來讓我的座位麼?」一面說她也坐了下來。

  眼前氣氛似乎很尷尬,朱翠輕輕哼了一聲道:「剛纔我聽見前輩所彈奏的曲子,唱的詞實在悽涼感人,好極了。外面下雨聽不真切,所以一時忘形上樓,尚要請你不要怪罪!」

  風來儀冷冷地道:「你也懂曲子麼?」微微一頓接道:「我是說你也會彈琵琶?」

  朱翠點頭道:「這——懂一點!」

  話聲才住,即見風來儀霍地把手上琵琶一掄道:「接著!」

  「呼——」一道黑影,直向著她臉上飛了過來,朱翠突然一驚之下,伸手一托將來物接在手裡,才知道敢情是對方個人的那個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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