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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小琴一指幾上。

  「已經端來了。」

  雪勤點了點頭。

  「你侍候著他喝下去。」

  楚少秋冷笑道:「你放下,我還沒有死,我自己會喝。」

  他說著又對著雪勤冷笑了笑。

  「難為你,居然還會想著我的傷,我們真是恩愛夫妻。不過,你可知道我是傷在什麼地方了?」

  他說著,竟自雙目一紅,語音顯得有些哽塞,江雪勤對他可說是已容忍到了家,根本不理他。她低著頭,楚少秋落了幾滴淚,他心情至為矛盾,他忽然發覺在他生命裡,是不能離開這位妻子的。因此他流淚,流淚的目的,只是想換取雪勤的同情罷了。

  這一霎那,他很後悔方才的暴風雨,也許這將導致一項嚴重的破裂行動。雖然江雪勤從來也沒有真心愛過他,可是他也並沒有作過多的苛求;如今,可能這虛假的場面也不能維持了。

  這儒夫想到這裡,如何不為之顫驚?一切的憤怒,頓時瓦解冰消,他暗暗恨自己。

  「我把事情弄糟了!我怎能離開她呢?我必定要留住她啊!」

  想著他忽地大哭。

  「雪勤……雪勤……你不能走……你要原諒我,我!我真該死……」

  他忽然左右開弓地用雙手,拼命往自己臉上打著,那雙凸出的赤紅雙目,卻盯著雪勤,只等對方說一句赦免的話,他就好住手了。

  可是雪勤並沒有理他,這一霎時,她心靈上得了一個可笑的啟示,望著他,她微微皺著雙眉。

  「這簡直是戲臺上一個小丑……而我的生命,竟付託給了這麼一個人……這是多麼可笑的一件事……」

  想到此,她真有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一時只聽見「啪、啪」有耳光之聲,震得室內的油燈光蕊閃來閃去,她不由歎了一聲。

  「你這是何苦打自己呢?」

  楚少秋放下手,漲紅了臉訥訥道:「那你……你是不生我的氣了?」

  雪勤只覺得心裡一陣難受,差一點兒淌下淚來!

  她長歎了一聲,對著楚少秋苦笑了笑。

  「天不早了,你好好地休息吧,我也累了!」

  楚少秋緊緊地揉著她一隻手,又在臉上挨了一下,這才躺下去。小琴在一旁道:「少爺!你吐這麼多血……怎麼辦呢?」

  楚少秋搖了搖頭。

  「不要緊,你快扶著少奶奶回房去吧!」

  雪勤心中似乎動了一下,由此可證明,楚少秋愛自己是如何真切,她以含著淚的目光,向丈夫瞟了一眼,那只是愧疚,可是並沒有什麼別的成分。因為一個女人,只會對她深愛著的人存體貼之心,她的角度,絕不及於第二人。在愛情裡,她們沒有什麼道義可言,她們只知道敬忠於自己所愛之人!

  她很想再說幾安慰他的話,可是她倔強的嘴,天生不適宜去諂媚別人的!更何況這個她很厭惡的人。

  她轉身離開了這間房,而楚少秋卻緊張地張望著她二人背影,直到她們消失在視線之外,他才緊張地由日中吐出了一塊棉花。

  這棉花是深紅色的,他把它藏在口腔的邊側,必要時,他只需用力咬一下,就會有血似的濃汁,自棉中榨出;然後再由口中噴出,和所謂的「吐血」,似乎沒有什麼兩樣。

  他慶倖瞞過了雪勤的眼睛,可是卻比他預期的效果小得多,他用綢巾,把這些「血汁」擦乾淨了,睜著那又可怕的眼睛,暫時也陷入了深思之中:「看樣子,這女人存有深心,只要看她那雙眼睛,就知她是存有異心,我要加緊防備她一下才是。」

  同時他知道,管照夕這一掌,實在傷得他很重,只要試一運氣,全身麻軟不堪;尤其是五臟,更是疼痛不已。

  他想到了,可能是為管照夕五行真氣所傷,所謂五行是指心肝肺脾腎,施功人如此五行真力傷人,被傷者必定是傷在此五臟,因此是一種極為厲害的掌力。

  管照夕如用這種掌力傷了自己,那可是不堪設想的糟。據自己所知,海內外,能治此傷的藥極為有限,除了兩三種失傳的丹藥以外,還真不知道,有什麼藥,能有此功效。

  想到這裡,他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一時陷於茫然之中。這個驕傲卻懦弱、虛偽但迂腐的人,在他想到了真正的「生命」遭受「存」和「亡」的威脅時,他內心激起的恐惶和憂慮,簡直是無與倫比的。這時候如果把雪勤「愛情」力量,放在眼前,和他的生命來比擬的話,那愛情之力,直如秋螢尾芒,簡直是微乎其微了。

  楚少秋這時深深為著他的傷勢而焦憂,而隔牆的小婦人,亦何嘗不陷於悲痛之中,想到眼前的命運,想到了未來的結局,她真是不敢再想下去了,可是又不得不想。

  放下了素帳,望著帳頂,亮晶晶的眼淚直在眸子裡打轉。雖只是短短的幾天,可是她已感覺到自己消瘦了,對著銅鏡理妝時,她也曾注意到自己那雙剪水的眼睛,似乎已失去了原有的光彩,充滿了憂鬱。她似乎已能透視出,眼角的皺紋,頸項的鬆弛,雖然看來仍是一樣的白嫩,摸來亦如凝脂般的滋潤,奈何藏在它們裡面的「靈」已感到累了。說得可怕一點,那是老了。

  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子,初次有了「老」的感覺,這是多麼可怕而怪誕的一種思想?

  這一切都是心靈的作崇,一個樂觀的人,即使七老八十,因為他有活潑愉快的內心,他一樣感覺到自己是年輕的。相反,一個心中隱藏著憂鬱思想的人,雖少壯年華,那只是表面的裝飾,無異於真正老了的人,那是一塊行屍走肉。

  我們慣常以「幾家歡樂幾家愁」這句話,來反襯兩種心情的對照,我們卻也慣常以「家家有本難念經」來比擬人人都有不如意的苦衷。不信,筆者試把筆鋒轉過,我們且看看,別的人,是否如她一樣悽楚可憐?或是較愉快,或是……

  戰勝了的丁裳,笑得如同一枝微風中的百合花,仰視著吊在樹上的江雪勤,她內心充滿了喜悅,真是樂不可支。

  「這一下,我可算消了氣了,好好把這女人吊一下才好。」

  所以雪勤雖然向她說了軟話,她仍是不依。當然,她並不是所謂的「心毒」,在她來說,只是泄忿。因為那一次落水之恥,在她心中一直是一件隱恨的事情,能夠快意地懲罰雪勤一下,在她來說是求之不得的。

  因此她決心吊她一個更次再說,可是當她去而複返之後,才發現已失去了雪勤的蹤影。她微微怔了一會兒,暗想她怎麼下去的呢?後來仔細看了看那根折斷的樹枝,才知道,雪勤是運功自墜而下。她望著那節斷了的樹枝,心中微微有些後悔,她擔心江雪勤由這麼高摔下來,怕不要摔傷了。

  可是這種追思的悲傷,馬上就被她忽略了,她仍然帶著稚氣的欣慰,喜孜孜地找到了她的馬,一路打馬直到了她投宿的小店之中。這時店夥正忙著上門板,見她回來了,都彎腰叫了聲:「丁爺!」

  她伸出一隻手,往唇下摸了摸,一方面怕這些討厭的夥計看她沒有鬍子;再方面略微裝作些氣派,她咳了一聲,壓低了嗓音道:「剛才有人來找我沒有?」

  「沒有!爺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丁裳點了點頭,隨口道:「我去逛了街。」

  那夥計一縮脖子笑了笑,眯縫著小眼。

  「要說逛,還是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好,那裡都是姑娘,聽說是蘇州、杭州來的,腳小皮膚白,盤兒也長得俊,嘿!有這麼一手……只是聽說價碼大,光打茶圍沒有百八十個子兒也下不來。」

  他又擠著眼笑了笑。

  「爺!你老是去那地方不是?」

  丁裳無意的一個「逛」字,想不到卻讓他誤會這麼遠,先時還不明白,這些男的,可真沒有一個好東西,說這種話,居然面不改色,真不要臉。

  當時氣得秀眉一挑道:「不要胡說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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