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蕭逸 > 江湖兒女 | 上頁 下頁 |
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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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是如此的驚恐與斷腸,當她答應老人的話後,她的內心已完全碎了,然而老人對她的恩惠,已足夠她用生命去酬報,至於別的,她又有什麼能再值得去考慮?此時聞言不由滿面熱淚,仰視著老人道:「伯伯……他是誰?」 老人才長歎一聲道:「孩子……你知道伯伯是誰?……」這一問,雁紅不由一怔,不由呆癡似的搖了搖頭,道:「伯伯……你……」 老人喘道:「孩子……伯伯真不該瞞你……我就是尤天民,外號人稱野叟的那個……老怪物。」 雁紅不由驚得猛一張雙目,抖道:「伯伯……你老人家就是野叟大老前輩?紀大哥的師父?」老人苦笑的點了點頭道:「不錯……就是我……孩子!現在你該知道,伯伯要說的話了吧……」雁紅仰天叫了一聲:「天啊……」已俯身老人懷中哭成一片,老人待其哭聲少停,才道:「孩子……紀翎是個好孩子……他配你是再恰當不過了……你莫非不願意麼?」 雁紅泣道:「我不配他……伯伯……我不配……」當然這話的意思是指自己如今已是不純的女孩了,自然不配再去委身紀翎了。 但是老人那知道事情的內幕,只當這是姑娘的自謙之語,不由寬心大放,微笑道:「好孩子!不要說這些話,我要你在我面前……親口發誓,你非紀翎不嫁……我才死能瞑目……否則……」雁紅不由抖成一片,若非老人是在垂死的霎那之前,她真會怪老人這樣作太歿酷了,但是此時,她的悲傷,已喪失了一份正確的理智,她已哭成一片。 野叟此時臉色愈發難看了,雙目幾乎都像要外流而出黃得怕人,嘴角陣陣的抽動著,他仍喘道:「孩子……伯伯不行了……你快叫伯伯高興一下吧……」這自私的老人,他那裡知道,眼前姑娘內心的痛苦,他只知道這麼做,算是為他那可愛的徒弟盡了大力,但是他又怎知道,卻損害了對方的一生,由於雁紅又連累到其它更無辜的一對少年英俊……這是後話,暫且不談。 雁紅眼見老人如此,即將要死的剎那,她再也沒有勇氣拒絕老人的條件了,不由一咬玉齒,那眼淚就像珍珠一樣刷刷的淌下了,一面泣不成聲的點頭道:「伯伯!我發誓……」 老人喘道:「快……快……」 雁紅泣誓道:「弟子李雁紅……今生除去……紀大哥以外,若嫁他人,神鬼天地不容,天殊地滅!萬節穿心!」這誓的每一字,都像一根利箭,刺穿了她的心,誓言一出,她已倒哭在老人的床前了。 默默中她泣道:「硯哥哥……親愛的硯哥哥……你原諒我吧……這完全是命……」 「硯哥……你知道我是愛你的,我的人已是你的了,我又怎會再去愛別人……只怪小妹命苦……」 「硯哥哥……你放心……我雖在無可奈何之下,才盟此誓,但是硯哥哥……我是不會嫁給紀大哥的……今生我們雖不能結合,我仍會乞求著來世,讓上天可憐可憐我們吧……」 她在床前倒泣之時,老人觸景心中一動,他才發現雁紅的情形不對,但是他已沒有力量再來扶起雁紅,向她詳細的追問這事的本末,他更想仔細的去判斷這誓言的含意,聰明的雁紅,她的誓言雖已毀滅了她自己的一生,但是那言中之意,卻可允許她一生不嫁任何人,當然包括那紀翎在內。 老人的聰明,平白的造成了一個可悲可泣的四人大悲劇,這是他萬萬沒想到的,否則以老人的德性,這種殘忍之事,他雖愛徒心切,也不肖為之。 這可憐的老人,只是得到了一份暫時的滿足,他就這麼微笑著,已經撒手西歸了…… 雁紅在地下哭了好半天,等到她已漸漸平靜後,才想起垂死的伯伯,此時竟沒有再聽見他的喘聲,不由一驚的站起,當她怔看著老人似死灰的臉盤時,他依然是嘴角微微的含著笑。 雁紅坐在他床邊,叫了聲:「伯伯……你好點沒有?」老人沒有說話,她又喊了一聲,依然是沒有半點回音,這才發現情形不對,用手一摸老人的脈,她尖叫了一聲,竟自撲在老人身上,昏了過去…… 不知什麼時候,她被窗外的風吹醒了,此時已是夕陽西下的時候了,滿天的紅霞渲染著遠天,一色緋紅,雁紅看著窗外,那一汪柔情淚撲撲打打的又流下了! 偶然聽到身側一陣悲鳴之聲,偏頭一看,卻是那黑猩子,它像一座石像似的,呆跪在老人的身前,吻著老人的手,一滴滴的紅淚,滑過它那毛茸茸的臉,地上已積了不少……它就用它一汪真情的血淚,來告別安慰和它相處了二十年的主人。 雁紅見狀不由撲抱著這忠誠的異獸,泣道:「黑哥哥……你也不要傷心了……快想個辦法,把伯伯給埋了吧!」 黑猩子仍是如呆如癡的跪著,半天才站起身子,它用白巾把主人的臉蓋上,雁紅流淚道:「走……我們去砍一棵大樹,給伯伯好好先作一個棺材埋起來再說!」黑猩子轉身外走,雁紅跟著出去,就在附近山峰上找了幾棵古松,惟紅用劍把樹砍倒,分劈成寬有三尺,厚有四寸許的長板,用竹簽為釘,以「巨靈金剛掌」力,把這竹釘一一按入木中,釘成一個頗為美實的大好桶棺,又用劍在外面修飾了一番。 一直忙了整整三個時辰,天已大黑,才算作好了一個上好的棺材,一人一獸含著淚把這具大棺抬進了石室,雁紅悲道:「明天早晨,再找個地方,把伯伯埋了吧……」黑猩子檢視著室內各物,口中連連悲鳴。 雁紅傷心的道:「這些東西,都是伯伯心愛的,挑一些也放在伯伯身邊埋了吧……」 忽然那黑猩子,跑進墓室,由牆上取下一口古劍,遞與雁紅,雁紅接過正欲放入棺內,那黑猩子接過,卻送到雁紅手中,口中呱呱直叫,似叫雁紅收下,雁紅苦笑了笑道:「黑哥哥……我有劍,伯伯這口劍雖然好,但是我不該要,這是伯伯一生喜愛之物,還是讓它隨伯伯一併入土好了,也許幾百年幾十年之後,會有有緣人得它的……」說著走過,還是小心的把這口劍,放在那口棺內,黑猩子觸景不由又乾號了兩聲。 於是雁紅又為老人換了一套整齊衣服,這才守在老人榻邊,和黑猩子各坐一邊,守著老人的屍首,腦中回憶著淒慘的念頭。 她想到人的一生,是多麼無聊,自古以來,誰又能逃得這可怕的死亡? 儘管是有再高的本事,就像眼前老人一樣,他的結局又是如何呢?人啊……你們又何必斤斤為著一些虛名虛勢,那麼認真的去爭執呢……結果還不都是一場空。 此時天氣又轉陰了,窗多飄著牛毛細雨,刷刷之聲,襯著室內一盞昏暗的殘蠟,這調調兒太淒涼了,無數的蝙蝠由窗外閃撲而進,又翻舞而出,往事一一的在它那黑色的翅膀下展開了,她喃喃道:「是夢吧……是空虛……是寂寞……多遙遠的惆悵啊!」於是這傷情的姑娘,不知覺間紅淚浸到,凡上的殘蠟,也被風吹得搖搖泄泄,一滴滴的蠟淚堆天桌上,像是故人的眼淚…… 漫長的寒夜,這一人一獸,面對面的對守著,一直到天亮,才又開始忙著把老人小心的裝殮入棺,凡是老人喜愛之物,都一一的隨他裝入,忙到日出,才一切就緒,雁紅對黑猩子道:「你先在這好好的招呼著伯伯……我去找地方去,找好了,再來和你一齊抬伯伯過去……」那黑猩子聞言點點頭。 雁紅找了好多山峰,才找到了一處好地方,這地方地勢高昂,有松梅環峙四周,飛瀑斜垂兩邊,前望雲海一片蒼茫,後是千仞陡壁,雁紅就選中這塊地方,抽出寶劍,運勁於臂,由臂而劍,振削著這青石面,就像切削豆腐一模一樣,半個時辰後,已被她挖了一個長有一丈深有六尺的石穴。 然後她合劍於鞘,縱撲回家,小心的和黑猩子招著老人的靈棺,到了這地方。 待要下葬之時,那黑猩子竟連連悲吼,它那全身的黑毛一一直立了起來,尤其那悲戚的吼嘯之聲,聲震四野,它用它的頭連連叩地。 雁紅也哭了半天,這半年來,老人對她無異慈父,老人的死又何嘗不多少與自己有關?此時目睹著這可泣的場面,她幾乎又哭悶過氣了,倒是那黑猩子在勸她了。 待把老人棺木掩埋好後,雁紅又用劍,振腕施力,在那石穴旁刻劃了幾行字: 武林奇俠尤天民之墓 記名弟子李雁紅稽首 忽然她又想到,那紀大哥不是他最親愛的弟子,也應該代他把名字刻上去,還有這異獸黑猩子,追隨老人二十餘年,似也應刻名,記下它的忠心。 想到此又用劍,在自己名前,加上一行字為: 「受藝門人紀翎泣血稽首,」又再自己名後加字為: 「義獸黑猩子明石結草」 自己看看差不多了,她依然是那麼自謙,不敢以老人入室弟子自居,故自稱為記名弟子,卻把其最心愛門人紀翎刻字其先,語詞更顯得親切些。 一切都妥當了,這才隨著黑猩子,各在老人墳前叩首一番,才相繼回返。 進室後,雁紅就進到自己室內,把自己的各種東西,整理了一下,也許是過份勞累,她竟覺一陣嘔心,連吐了好幾口。 這現象她已經在這一二月中有好幾次了,她也不疑有它,在床上躺了一會,又繼續的收拾了一番。 那本「青陽秘宗散本」她已封好玉匣,一幷放入老人的棺內了,所以她並沒有什麼東西好整理。 這小石室,整整的被自己住了五個多月,如今即將要別,也頗似感到不舍。 「明天再走吧……」她自己如此想著,當她想到黑猩子,不由發起愁來了,不由想了半天,最後她決定把它帶回家去好好養著,好在它長相似猴,個子也不太大,在路上只要叫它聽話一點,也不會嚇著人。 想到此不由喚了聲:「黑哥哥……」這些月來,她一向是這麼稱呼它,然而她喊了好幾聲,卻沒有這黑猩子的回音,不由甚感納悶,似這樣一直到晚上它也沒回來。 雁紅又耐著性子,一連等了它三天,它始終沒有回來,心想它一定重入荒山不回來了。 想著只好一人理裝上道,把石室的門關好,一個人走出門,忽然她想到,最後再去老人墳上叩別一番吧……於是她就又往那後出走去。 遠遠的她瞧見了那石峰,待她走近那石墳,叩了三個頭,抬起頭來的時候,她的臉色竟突然的變了,她抖泣的聲音笑道:「黑哥哥……你這是為什麼?」原來就在老人墳旁的一棵小松樹上,垂掛著一個全身黑毛的東西,被風吹得滴溜溜亂轉。 雁紅已看出,那竟是可憐的神獸黑猩子,它竟用一根細藤,在老人的墳旁,投環自盡了…… 雁紅撲了過去,把它解下,它那硬繃繃的身體,證明它已死了好幾天了,由它口中垂滴下不少的紫血,卻都結成了冰塊,凝在它毛茸茸的胸前,然而它依然睜著那雙紅紅的眼睛,和生前一樣的…… 此時天風冷冷,白雲開合著,漸漸把這座小峰吞食了,再也看不見這座小峰,和小峰上那一幕悲劇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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