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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阮行似乎還不能體會這番話的道理,只睜著一雙白多黑少的眸子,奇怪地在甘十九妹臉上轉著。

  「吃吃」笑了一聲,他喃喃道:「姑娘怎麼會有這種想法?恕卑職不敢苟同。」

  甘十九妹冷哂道:「你一腦子逞強好勝,當然不懂我的心意,其實我的這番苦心,只怕連軒主本人也不會贊同。我總希望能讓她老人家明白,『殺人』只是最後萬萬不得已才能行的一條路,只是她老人家一生卻迷信實力,崇拜武力,而忽略了仁德!」

  阮行登時面色大變,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

  他用著一種非常奇怪的神態打量著甘十九妹,對於她的膽敢批評軒主而大生驚異,按照門規來說,甘十九妹的這種行為,簡直罪不可恕。

  甘十九妹由他的神色上,早已洞悉了他的想法,卻也不禁微有所警,當下也就不再多說。

  「夜深了!」她看了一下天,吩咐道:「你也該休息了。」

  阮行遲疑了一下,抱拳一揖,道:「卑職遵命!」

  甘十九妹冷冷地道:「西院裡的那個姓尹的由我來處理,你可千萬不要接近他,他不是你所能夠應付得了的。」

  阮行應了一聲:「是!」表情微現不忿,遂即轉身告辭。

  甘十九妹看著他離開的身子,臉上興起了一層迷惘。對於剛才所說的那些話,回想起來,她覺得很是奇怪,對自己為什麼會忽然有這種前所未有的想法大生驚異。

  要知她自幼就跟隨水紅芍練習武功,非但承受了水氏一身驚人絕技,尤其承受了她的獨特個性——嗜殺如狂,恨世界,恨武林,恨所有的男人,在這個傳統觀念的薰陶之下,她簡直和水紅芍如出一轍。正因為如此,才得到了水紅芍的格外垂青,將一身絕技傾囊而授。在以往她從來不曾對水紅芍發生過疑惑,她所交付的任務,也一直被尊為金科玉律,認為乃當然之事,更逞論對水紅芍本身有所批評與不諒解了,莫怪乎阮行要用那般奇怪的眼光來打量她了。現在想起來,就連她自己也深具警惕,內心忐忑不已。

  和衣盤膝榻上,她整個的思維,呈現出一片紊亂!

  尤其令她不解的是,今夜邂逅的那個年輕人「尹心」的影子,竟然深深地盤踞在她腦海裡。對方英俊的面頰,剛顏的氣概,更予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類有膽魄抱負的年輕人,求諸于現今江湖武林,實在是不易多得,然而,她實在沒有勇氣再想下去。

  燈焰無聲地在燃燒著。

  她婀娜的情影映照在牆壁上,夜是那麼的沉靜,此刻萬籟俱寂,靜得連自己的心跳聲音,都能清晰地感覺出來,她似乎較諸往日變得不安與急躁。

  一隻粉翼紅肚的飛蛾由暗處飛來,圍繞著燈焰旋轉不已,幾次三番地撲向火焰,又墜落下去,最後終於完成了「撲向光明」的壯舉,粉紅色的翅膀燃燒出一縷黑煙,一頭紮進燈油裡就不再移動了。

  甘十九妹竟然會被這小小一幕悲劇吸引住,內心莫名其妙地興起了一層悲哀,也因此而聯想到了其他的一些事情。再一次對自己的前途,感覺到迷惑,也就對自己眼前所執行的任務而心存不解與厭惡。

  由床上翻身下地,心裡老像是窩著了一件什麼事似的。其實這件事不難理解,只不過她卻不願意深想罷了,實在也是她不敢去深想,她懷疑自己這麼做是否應該?於是形成了內心的衝突與矛盾。

  「尹心?依劍平?」

  她嘴裡不停地念著這兩個完全不同音的名字,那雙淡掃的蛾眉,時而擰結,時而開展,顯示著此一刻她內心的強烈變化與矛盾!

  堅持著最初的原則,她又回到了榻上盤膝坐功。強制著內心的激動,她運了一會兒功,奈何那顆心竟是無論如何也難以靜止下來。不知何時,她已睜開了那雙水汪汪的眸子,心裡沉湎著一番期待。

  室外下起了蕭蕭細雨。瓦面、屋簷……到處響起了水的悉索聲,尤其是院子裡的荷花池子,雨點兒落在了碧綠碧綠的荷葉上,其聲清脆而富宮商,就好像是在演奏著一具別有韻味的琴瑟,莫怪乎古人有「留得殘荷聽雨聲」這麼一說了。

  尹劍平的一顆心也同甘十九妹一般的不平靜,甚至於更較她有過之而無不及。

  回想著方才的一場拼殺,他兀自不寒而慄!固然那場名為「較技」的劍鬥,旨在探測敵我的真實功力,然而不可否認,當時尹劍平的心裡,卻是充滿了淩厲的殺機,打算著在劍擊當場只要機會許可,即將置對方于死命。詎不知,一場比鬥下來,非但未能置對方于死命,自身反倒險些喪生,對甘十九妹千變萬化的無敵劍招,他總算有了一番新的認識。

  此時,當他再一次想起來,有說不出的懊喪。痛定思痛,他內心原經鑄妥的「不倒長城」亦不禁深深地為之動搖了。

  看著窗外靡靡夜雨,他真恨不能抱頭痛哭一場。

  至此,李鐵心、冼冰長老、「雙鶴堂主」米如煙、拜兄晏春雷,以至於最近才入記憶深處的吳老夫人,這些人的影子,像是走馬燈一般地,一個個由眼前緩緩經過。

  這些人原都是活生生的,功成身就,名重一方的豪傑俠士,或是歸隱江湖的風塵俠隱,與人無爭,與世無牽,然而一朝捲進了可怕的「仇殺」漩渦,一個個俱都如此喪生,而作了刀下之鬼。可悲的竟是尹劍平竟然不能忘記他們其中任何一個,每一個以上論及的死者,都曾經與他關係深厚,都稱得上有恩於他,一朝分袂,人天永隔,這份情發於衷的悲痛,自是可想而知了。

  「仇恨」是一點一滴,滴落到內心的深處,積壓起來的,每一個死者,都與他心脈一系相通,一經抽動,頓時痛徹心肺,正因為這樣,他晝思夜想,只要一經念及,就必將永無安寧之日。吳老夫人的死,使他情不自禁地更加怨恨自己,設非是因為自己的投奔,吳老夫人萬萬不會為此送命,看來自己這個人,真是所謂的「白虎星」轉世,誰和自己遇到了一塊,必然遭致殺身的惡果報應。

  「唉!」重重地發出了一聲歎息,尹劍平站起來,來回地在房子裡走了一轉。

  一陣冷風由敞開著的窗戶襲進來,使得他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由是思慮電轉。

  忍耐!忍耐!想到了這兩個巨字,那陣子熱烈的情緒,為之煙消雲散!我如今所負的艱巨使命,較之昔日實在說來,已大有緩和之機,以往是苦無出頭之日,今天的情勢卻是大有不同,最起碼,我已來到虎穴門口,和敵人有所接交,只有把持著耐心與毅力不變,總有深入仇人巢穴,將利刃插入仇人心臟的一天。

  這裡所謂的仇人並不單單指的是甘十九妹,事實上主要的對象,卻是那個唆使甘十九妹為所欲為,而她本人卻隱在暗中發號施令的丹鳳軒軒主,「丹鳳」水紅芍。一想到水紅芍這個人,即使得尹劍平熱血激動,然而越是熱血激動,才越使得他心如沉淵之鷹,越能期盼著有雷翅風雲、高唳長空的一天。無限的期待與無窮的毅力就是這麼養成的。

  尹劍平靜靜地坐在椅子上,檢討著方才與甘十九妹對敵時的若干瑣碎,發覺到對方驚人的劍技,每每引發于平凡的身手之中,令人防不勝防,對方劍術上的造詣,看來更超過她徒手技擊的境界,實在已達到了「運劍以空」、「出掌以無」的無上境界,自己如果想今後制勝於她,勢將還要大大努力不可。今夜初試了一手吳老夫人「草堂秘功」,雖然未能當場反敗為勝,卻使得甘十九妹大見狼狽,可見得這類純屬靈性的奇妙絕招,確實有令人無從防範的玄奧之能,只可惜自己現今還不能深悟其意,致使不能完全發揮其威力,否則試觀甘十九妹方才情形,是否還能逃得過自己那一劍,可就大生疑問了。這麼一想,尹劍平內心,不禁大興鼓舞作用。

  他腦子裡回憶著方才與甘十九妹動手情景,信手拿起了幾上長劍。不意這只右手方自抬動的當兒,即覺出肩頭部位一陣子疼痛,情不自禁地垂下手來。自此,他才恍惚地感覺到右面肩頭表面上,似有無數蟲蟻在爬動之感,當下心中一驚,連忙走近燈前坐下來,用左手剝開了右肩的上衣。不看尚可,這一看之下,使得他大大地吃了一驚!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發作的,只見右肩頭上這時一片紅紫,竟然腫起了饅頭般大小的一個瘤狀物體,細看那腫脹之處,呈紅紫透明,一如瑪瑙般晶瑩,自此他才忽然感到,一種冷森森的氣息,自肩傷之處,蛛網般地向全身擴散著。

  一念之間,使得他連連打了幾個冷戰,這才警覺到先時不甚經意的酸疼感覺,竟然會如此嚴重,回憶著方才情形,不過是被甘十九妹信手輕輕地推了一掌而已。當時並不曾感覺到有什麼疼痛不耐,怎麼會忽然發作得如此嚴重?真正令人大惑不解,實在想不透是什麼道理。

  他反復地端詳著傷處,發覺到那腫脹之處,表面上似有三顆極為細小的黑點,再翻看肩衣,對燈一瞧,果見衣上亦有三個大小如同針孔般的透明小洞,他為之恍然大悟!

  「毒!七步斷腸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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