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二三一


  鐵芳惋惜地說:「我們去了,到處尋訪,竟沒有見著!也不曉得他是否尚在人世?」

  柳三喜也很難過的樣子,說:「實不相瞞,他是我那位女師父俞秀蓮的情人,他們可不像你跟雪瓶姑娘,你們是有情人終成眷屬,那李慕白與俞秀蓮是始終恩如兄妹,永遠相恭相敬,心裡卻各相愛慕。但是不行,我的女師父原來有過男人,可沒等到成親,那人就死了,並且聽說還是為李慕白而死的,因此,李慕白永遠不能娶俞秀蓮,俞秀蓮也永遠不能跟李慕白怎樣接近,直到我師父死後,李慕白還到她的墳上去弔祭了一番。李慕白不是個老道,也是咱們這樣的平常人,可是與咱們又有不同之處,俠風俊骨,令人不敢小瞧,確實是一個人物,只可惜沒有老哥你這樣的豔福。」

  說到這裡,那個長得跟耗子般的沙漠鼠就來了。他現在還吃著粉菊花,生意倒還不惡。鐵芳並沒向他明提自己與羅小虎的父子關係,可是因他是羅小虎的老夥計,就向他詢問羅小虎的生前種種的事。沙漠鼠把半天雲羅小虎的出身,說了個詳詳細細,尤其把半天雲與玉嬌龍的結合和分散,更是說了個詳細。

  鐵芳如聞了一件旖旎哀怨可泣可歌的故事,而這個故事又與自己有絕大的密切關係。當日他是在櫃房裡跟柳三喜、沙漠鼠在一起用的酒飯,春雪瓶是自己在屋裡用的。到了二更以後,鐵芳才回到屋裡去,然後他就把他聽來的話又都幾乎一字不遺地向雪瓶說了一遍,直說到了四更。

  在這夜,客房中的「秀樹奇峰」,她可真悲哀了,她在鐵芳的身旁,應允明天進城去看她的生身之母金大娘。

  次日,六月的天氣,天色忽變,陰雲從祁連山那邊展開,直壓住了涼州府的城池,似為人掛上了一幅愁容。春雪瓶同著鐵芳到城裡進了那雙碑巷,就來到了金大娘的家,他們一進來,嚇得那柳素蘭早就掩上了屋門,可又忍不住要趴著窗子偷看著。看見了早先的王兄弟,就是韓鐵芳,又看見了那個曾經身帶著寶劍於深夜到這裡來的那人,早先她還以為也是一個漂亮的小夥兒,現在卻打扮得出她還漂亮,她可真嫉妒,那人原來變成了鐵芳的太太了。

  此時鐵芳同著雪瓶進了裡院上了樓,這座樓的樓板到現在還有些活動。因為當初的那一場大鬧,吳元猛曾用鐵錘錘這樓柱,所以這座樓,若是金大娘死了,再沒人修,恐怕不久也就要坍倒了。

  丫鬟玉芹跟杏花迎了出來,請他們進去。他們就去見著了金大娘,不,她就是當年甘州來安店以女換子的那個方二太太,她如今頭髮白得跟雪一般,她瘦弱的身體蜷伏於床上,簡直連一隻瘦羊也不如。

  室中除了濃烈的藥味,就是一種極難聞的,大概是血味。她也知道是她的女兒春雪瓶來看她了。

  她預先睜開了那兩隻長得很像雪瓶的大眼睛。

  雪瓶囁嚅了半天才叫了一聲:「媽媽!……」

  但是方二太太當時就說:「哎呀!哎呀!你可別叫我媽媽,我不是你的媽媽,我不是你的媽媽,我是當初貪心害人反害了我自己!」

  她聲啞而力竭,勉強說出了這幾句話,她就不言語了。半天,她才漸漸緩過來氣,睜開了眼睛看看雪瓶又看看鐵芳,她卻又現出來一種和悅的顏色。然而始終因為病入膏盲,所以當天就死了。

  鐵芳與雪瓶將金大娘(方二太太)就在此地葬埋了,他們兩人也無意在此多留,便別了柳三喜和沙漠鼠,而回往新疆。回到了新疆尉犁縣家裡的第一天,雪瓶就向她的姨姨繡香詳述了此次出外所遇的一切事情,以及與鐵芳訂婚的經過,並說到她自己生身母親方二太太之死,然後又說到自己的爹爹玉嬌龍,這時如果活著,可有多好呀!

  繡香也點頭說:「真是的!……姑爺是他的骨肉,你是吃她的奶長大了的,本來分不出親疏,現在我想她要是在世,她的痛一定能夠全好了。可惜的就是鐵芳到新疆來得太遲了,你們倆成親也晚了二年,不然,你們的爹爹,我的那位小姐,唉!她一定還能夠多享幾年陽壽!」

  說到這裡,她自己就又哭了,雪瓶更哭得厲害,而這時蕭千總就又進來,叫喊著說:「大喜的事兒怎麼大家倒傷起心來啦?這可不對!我得快去給你們準備喜酒去!你們還是趕快擦擦眼淚吧!」

  說著他慌慌地跑出去了,待了一會兒,他倒是沒有回來,可是玉嬌龍生前的女友美霞,及美霞的次女幼霞全都得了信趕來了。

  這位哈薩克的貴婦人,見了面就管鐵芳叫「姑爺!」幼霞現在是流著一條長辮子,穿著粉紅色緞子的旗袍,漆著金線的鞋,好似一位北京城裡的姑娘。先笑著管鐵芳叫「姐夫」,又拍著雪瓶的肩膀兒,笑著說了幾句湊趣的話兒,然後她就追問雪瓶跟鐵芳在外邊是怎樣訂的婚。

  雪瓶指著鐵芳說:「你們叫他說吧!」於是鐵芳就像是述說別人的事蹟似的,他群詳細細地說了出來,可是對於方二太太的事情卻說得極為簡略。

  這時有幾位哈薩克的千戶長,百戶長,都來送禮賀喜,都見了鐵芳,都深深地行禮,簡直他們把鐵芳當作了春龍大王爺的世子了。鐵芳跟他們卻是語言不通,只跟他們拱手道謝,幼霞就替他,替雪瓶應酬著這幾位客人。

  忽見蕭千總又回來了,並領來了一個人站在院中高聲唱起喜歌,唱的是:「一進門來喜衝衝,來了金龍和玉龍。金龍馱的是金元寶,玉龍馱的是玉麒麟,兩條神龍盤在左右。龍生龍種龍門風,大王春龍晏了駕,小王馬走隴山東,招來了一位乘龍婿,又是人傑又是龍。白龍堆裡沙萬頃,銷魂嶺上劍雙鋒,沙平風定英魂笑,劍合鋒藏佳偶成。福碌貴喜全註定,還願你們鴛鴦永偕,白頭到老,好比北海水,南山松,永世無窮!」

  屋中的人都不禁停止住了話,側耳向外去聽,聽完了大家都笑了。唱喜歌的人正是賽八仙,他最近又賣蔔在此,恰好遇著這事,他這個人是經年飄泊于南疆北疆,又會說好幾族的言語,春雪瓶跟鐵芳的故事在他的肚子裡早就裝了不少,如今藉著喜歌兒發表出來一二。

  唱完了他就進屋來向鐵芳作大揖,說:「我念了喜歌,不討賞錢。只要擾你們小倆口兒每人一杯喜酒!」

  他又向雪瓶行禮,他的那種滑稽的神氣使得大家全都笑了,幼霞故意在他的腳前擋了個小凳兒,他直著兩隻眼指手劃腳地說著,不留神一邁步,就幾乎跌了一個大馬趴。他倒沒有趴下,可把離著他最近的蕭千總撞得坐在地下了,全屋中的人這時就更笑。

  酒席都送來了,幾位哈薩克的千戶長、百戶長和賽八仙是在一桌,美霞、幼霞跟鐵芳、雪瓶夫婦坐在一起。

  蕭千總、繡香卻都沒有陪著吃酒,因為他們得帶著施媽,趕忙著給預備出來一間新房,到晚間席散,男客全都走了,女客美霞母女卻留在這裡,到了初更的時候,她們同著繡香就將鐵芳跟雪瓶送進了新房。這房內的木器都是紫檀木的,壁間掛著那一對寶劍,桌上有一對銀燈,成雙的紅燭正映著一隻燦爛的銀瓶,在收拾得極為乾淨,鋪展得十分華麗的床榻之旁卻放著一隻漆著金邊兒的皮箱,上面有銅鎖,可是鑰匙就掛在鎖旁。

  雪瓶悄聲地叫鐵芳把房門閉好,她就去打開了這只皮箱,看見裡面有那件紅羅的內衣,那一角已經退了色的衣襟,已經用絲線細細地補綴上了。

  這東西卻被雪瓶用雙手遮住,她不忍叫鐵芳再見,她倩然地笑著說:「你在那兒等著我,我取出好東西來給你看!」

  鐵芳就依著她的話,果然不往近來走。雪瓶卻從箱中取來了那冊白絞釘成的書本,於是雪瓶又將箱子鎖上,便雙手捧書來到了銀燈之旁,與鐵芳相並地坐著,翻閱著這本書。

  這就是玉嬌龍二十年前的親筆,封面的四字一行,十幾行的草字,是玉嬌能在失了鐵芳之後,懷揣著雪瓶,在將出玉門關之時,旅夜中為的,專為訓誡雪瓶,言辭極為懇切,書裡邊卻都是武當派技擊的秘訣。這些功夫是由當年九華老俠傳給了弟子啞俠及江南鶴的,啞俠死後又落于高雲雁之手。

  玉嬌龍因為得到這些真傳,才有了她那一生的奇遇,也可以說是才有了今日的鐵芳與雪瓶。此書雖非原本(原本在李慕白手內,未尋回來),但縱橫天下的俠女玉嬌龍一身武藝已盡在此中。當下,他們小夫婦直看了半夜,方才掩卷,熄燈就寢。

  從此,這就是他們兩人的課業了,每天他們都要研究此書中的奧秘。

  (全書完)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