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二二四


  呂慕岩身後邊站著的四個人全都瞪著眼向他這包袱來看。另慕岩又說:「那麼就請吧!明天雨若是住了,後天我們就一同往東,走幾十裡地就是虎牢關。」

  鐵芳似乎很感興趣地說:「哦!虎牢關。」

  呂慕岩說:「那是三國時劉備、關公、張飛三戰呂布的地方。現在那個地方空曠無人,正好決一高低,況你韓鐵芳是少年英雄,不亞于當年的呂布。」

  鐵芳笑著說:「你太過獎了!我哪裡敢比古人,不過當年劉關張三個人打一個,到後日在虎牢關你們不要說只有三個人,就是一齊上手,我也奉陪。現在,我還要吃飯,你們諸位就請便吧,待會兒我會自己去找那家店房去住,即使是一家賊店,我也要去住!」

  呂慕岩說:「這是甚麼話?你太看我們不是朋友啦!」說時見鐵芳又坐下了飲酒吃菜,他便提鉤拱了拱手,遂與那四個人一同下樓梯去了。

  這次並沒有人再來攪鬧,那掌櫃的就放心出來了,鐵芳就問他:「那宏興店是怎樣的一家店房?」

  掌櫃的說:「還好,是一家大店,是本地的有名人物黑呂布開的。他那個店房倒不欺負人,只是不能欠他的店錢,若是欠了錢,剝下皮來也得還給他。」

  鐵芳笑笑說:「我倒不至於欠他的店錢,因為已有人答應給錢了,不叫我化費一文。」

  這掌櫃四下看了看,才悄聲說:「我勸大爺你還是快些走吧!」

  鐵芳卻搖頭說:「不要緊。」

  此時他已吃跑了,酒他本來是不大喝的。如今因為忿怒,才喝了兩杯,但已覺得有點暈了,就不敢再飲,同時也不願再在這裡多耗功夫,使得這裡的掌櫃的不得安寧,夥計也把自己看成了不起的人似的。他就要算算酒飯錢,可是這裡的掌櫃的拉著他,扯著他,無論如何也是不肯再收錢。

  鐵芳只得拱了拱手,說:「那麼,就明天再說吧!」他提著行李包袱跟寶劍,就走下了樓梯。

  樓下面只有一兩盞燈,十分的昏暗,迎著門涼風兒吹到他的頭上,他更有些醉意了,腳都發軟。

  可是樓下已經有三個人,其中的兩個大概就是剛才跟著呂慕岩的,都握著刀,一句話也不發。一個卻提著個不怕雨淋的玻璃燈,裡邊點著燭,玻璃上用紅油漆著「宏興老店」四個字,原來正是來接他的。

  這個店小二,遞著笑顏,說:「韓大爺的馬我們已經叫人給牽過去啦,那邊的屋子也都收拾好啦,就請韓大爺過去歇著吧!」

  鐵芳點了點頭,店小二打著燈就在前面走,出了這家酒樓,就見滿天陰雲,一街泥水,雨淋在店小二帶著的草帽上還作出「嘩嘩」的響聲。鐵芳還時時的提防著身後提著刀的那兩個人,又不知那鉤鐮槍焦袞是摔死了沒有,是在哪個時候被抬走了的。

  到了斜對面的店中,他不放心他那匹馬,叫店小二領著他先到棚裡看了看,看見了那匹鐵騎,他才沒有說甚麼。店小二又領著他到房裡,確實是很乾淨的房子,有桌有椅,還掛著對聯,大概官眷才應當在這裡住,床上的半新被褥已經鋪好,一壺熱茶也放在這裡了。

  店小二就說:「大爺把濕衣裳鞋襪都脫下來,我們拿去給烤一烤吧!明天你好穿。」

  鐵芳說:「好。」遂就都脫下來,順便即躺在被裡,店小二就出屋去了。依著鐵芳,身體既疲乏,且又有些醉意了,他真想大睡特睡,可是卻不敢,忽聽屋門又「呀」地一聲響,自己就開了,又把鐵芳嚇了一跳。他趕緊打開了行李拿出來一身半濕的衣褲鞋襪都穿上,到門前去看,見院中也是昏黑地,除了櫃房,簡直沒有燈光,別的屋中也不知有客人住沒有,雨還是不住的下著。

  鐵芳就掩上了門,並搬了那張桌子頂上,在桌子上並放了一把椅子,然後才熄燈去睡。劍就放在枕邊,一時他卻又睡不著,實在,他對目前的事是非常發愁,虎牢關那個地方一定空曠,劉昆若是占上風便罷,他若是敵不過自己,那時呂慕岩等一干人必要齊都上來,除了春雪瓶她有暗器可用,像我這只憑一刀一槍殺砍的人,實在難以敵擋他們這些人。真若是死在老劉昆的手裡,死在虎牢關,那實在是太冤枉了,但事已至此,自己若像那飛夜叉張保似的,一害怕就逃跑了,豈不惹人恥笑?

  他不禁暗歎了口氣,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就昏沉沉地睡去了。在睡夢中他忽然覺得眼前一亮,他就驀然驚醒,掙開了眼睛一看,見已有人進到屋裡來了,卻是一個穿著鹿皮背心,背後插著寶劍的女子,正以纖手點那床旁邊放著的蠟臺。雲髻上蒙著青紗帕,沾著雨水,側臉兒是那麼莊嚴而秀麗,正是春雪瓶。

  鐵芳就趕緊坐起身來了。春雪瓶扭頭一看他,就不讓他說話。他卻看比雪瓶的臉上仍有一副病容,他就忍不住問說:「病還沒有好麼?」

  春雪瓶卻沒有回答。鐵芳又看見頂門的桌子跟椅子都跑到一邊去了,原來沒有用,門頂得雖那麼嚴,但春雪瓶進來了,自己竟連一點聲音也沒有聽見,真是羞慚!

  雪瓶把燈點上,這才站在床前正色地說:「我因為有病,這兩天又覺得重了,我才不能夠跟著我爹爹的表姐她那輛車走。我是在西邊一個村子裡歇下的,歇了有兩天啦,那村子靠近大道,白天下雨的時候,就聽村裡的人說看見有幾個騎著馬帶著刀的人跑過去了,我怕的是有賊人又追上前面的官軍去打劫。」

  鐵芳說:「村裡人看見的一定是我跟呂慕岩他們,我是跟隨著他們來的,預備後天與老劉昆到東邊的虎牢關去決一雌雄。」

  雪瓶卻不管他這話,只是仍然說:「我十分不放心,到晚間,剛才,我又聽見了村中的狗叫,大道上有馬蹄聲,我想半夜裡在雨中騎著馬行走,絕沒有好人,我出去了就把他射下馬來。過去問了問他,他自己說名叫飛夜叉張保。」

  鐵芳說:「唉!那人是在這對過的酒樓,因為我勸他不要幫助劉昆,我又提出你來,把他嚇跑了的,不想他又碰到你的手裡!」

  雪瓶說:「我射得他並不重,我又放他走了,由他口中我才知道些韓大哥的事。我知道韓大哥被他們困在這裡的酒樓上,我才趕緊來救韓大哥。」

  雪瓶口中一連說出好幾個「韓大哥」,鐵芳倒覺得臉上直發熱,他此時很是件難,第一是人家病著,又是深夜冒著雨前來,應當讓人家到床上來歇歇,自己得趕忙爬起來才是。同時雪瓶既然來了,還能再叫人回去嗎?只好明天叫店家詫異一下吧,屋子裡忽然多添了一位女客。再說,雪瓶此時的態度頗有些脈脈含情,自己又為甚麼不依著父命母言,而與她說明白了很想跟她成親呢。

  想到這兒,心弦不禁發緊,不單是不好意思,而又有些害怕,怕碰個壁。怔了半天,方才問說:「現在姑娘是騎著馬來的嗎?」

  雪瓶點點頭說:「對啦!我來的時候,那酒樓已經關上門,我把門叫開,向他們問明瞭你住在這裡,我就趕緊來了。馬還存放在酒樓的門外,我還要趕忙去取,不然……」

  鐵芳卻下了床,擺手說:「不要忙!老劉昆並沒有多大的能為,那酒樓中的夥計又都很老實,馬寄放在那裡絕不會丟。先請姑娘坐在床上歇息歇息,待會我還有話要對姑娘說。」

  他用手拍著床布,拉展開被褥,就請雪瓶登床去歇息。雪瓶身上的皮背心跟衣服本來也多半濕了,但她有點不願去捱著那被褥,搖了搖頭,笑著,她這一笑更顯得美,但也更顯出病傭傭的樣子來。

  鐵芳倒不由得歎了口氣,就正色說:「雪瓶!以後你不要跟我再客氣了,你也不要再叫我韓大哥,我的身世,惟你曉得,我不姓韓,在韓家的那陳芸華,她現在是佛門弟子了,她已經不是我妻子,我如今只能說是你爹爹的兒子,是你的義兄!」一說到這裡,忽然感慨流淚,接著又說:「以後,我們若作義兄妹也行,若一一遵依我父母之意,我們……」

  他把這話頓了半天,結果是把心一橫爽直地說:「若作夫妻也對!」

  這話說出來,他料到雪瓶是要翻臉的,所以他簡直不敢向雪瓶的臉上看。只見雪瓶忽然扭轉了身去,把個婷婷的背影對著他,那背後的寶劍沾著雨水珠,映著燈光閃閃地發亮,繡花的腰帶上還掛著個小皮口袋,那就是百發百中的最厲害的箭囊。

  鐵芳又說:「姑娘你不要惱,這是我心裡的話,我不能不對你說,你願意或不願意,都沒有甚麼。現在還是你的病體最為要緊,你應當先養病……好!你就先躺在床上歇息一會去吧!我去把你那匹馬取來,牽到這店裡。」

  雪瓶忽然回身,一把握住了他的腕子。鐵芳就覺得她的手指頭涼極了,同時且雪瓶的面色慘然,淚已流下,但她的態度很是急躁,搖著頭說:「不用去取馬,我這就要走!」

  鐵芳吃了一驚,只是春雪瓶把他一推,遂即開了門自己走出,鐵芳趕緊跟出去看,卻已經沒有雪瓶的蹤影。

  夜雨淒淒,四周寂靜,呆了半晌,聽街上隱隱有馬蹄之聲,少時也聽不見了。鐵芳這時的心裡簡直比雨水還要涼,他只得回身進到屋中,懶懶地重又閉嚴了門,站立著對燈發呆,心說:「原來如此呀!她並沒有半點意思要跟我成親呀!唉!我也太莽撞!」恨不得打自己幾下。他上了床,先是後悔惆悵了半天,後來倒覺得心事皆無,正好明天去找老劉昆,跟他們拼出個生死,死了、爽快,活著、飄流四方,也倒悠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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