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一五五


  他這樣癡了似的,不覺著那輛破車已趕到臨近了,那個媳婦望著他笑得更厲害,他撥馬又在前走,卻見前面的那一行隱隱的蹄跡,總是不斷。忽然看到一個地方,還有幾個人的腳印,由此可以想像得出,昨夜在隔壁房裡住的那「漂亮的小差官」一定是走到此處,下了馬歇了歇,或是勒緊了馬肚帶又往前去了。

  這條路上數百里之內,大概只有我們這兩個人騎著馬行走,這也可以說是「夥伴」。當下又前去,後面的車是越走越慢,直走到傍晚,大約才走了六十來裡地,便在一個小鎮上找了店房宿下了。

  那小媳婦跟鐵芳直套近,鐵芳仍是不大理她,暗中卻問沙漠鼠說:「你帶的這個婦人是個作甚麼的?」

  沙漠鼠卻斜著兩隻爛眼不住的笑,悄聲訊:「她是倚人吃飯的,我又是倚她吃飯的,因為在甘州,她的飯少了,我想吃也沒得吃了,這才趁著您給的盤纏雇的車,她也往東邊去換換地方,轉轉時運。這麼一說,大概您也就明白了吧?」

  鐵芳聽了,心中實在仍不大明白。又聽沙漠鼠說:「如若王大爺看中了她,一路上叫她伺候您,她也巴不得這樣,您以為如何?」

  鐵芳卻說:「胡說八這!」自己另找了單間,把門關得嚴嚴他睡去了。在這小鎮上,一夜間倒是沒有其麼事。

  翌日,本來都起來得很早,雪也不下了,可是因為那個媳婦梳頭打扮頗費工夫,店中的旅客推車的、騎馬的、拉駱駝的都走盡了,他們才走。路上雪雖未消,車轍蹄跡,跟人的腳印卻十分雜亂,看不出昨天前面的那匹馬行走的路線了。聾老頭子昨夜大概在店裡賭錢,沒好好睡覺,所以在車轅坐著不住打沌,鞭子都幾乎撒了手。

  沙漠鼠在他的耳邊大聲嚷嚷說:「媽的!我們雇上了你這輛車,可真倒了黴啦,走半天也到不了他媽的峽口營!」

  老頭子還拿著鞭子打沌兒,仿佛沒有聽見,車裡的小媳婦卻笑著,向鐵芳嫖著眼波說:「那位王兄弟!你既騎得這麼好的馬,你難這還不會趕車嗎?乾脆……」推了沙漠鼠一下,說:「你過去騎馬,叫王兄弟下來,坐在你這兒,替這老頭子趕車好不好?」

  沙漠鼠的眼睛一斜,鐵芳卻策馬向前走,說:「我不會趕車,也不必這麼麻煩!」

  沙漠鼠搖晃著小腦袋不住的笑,那個媳婦又檸了他一把,檸得他直叫喚,鐵芳在前面也不理,他的馬離著車總有一箭多遠,那個媳婦也沒法跟他說話兒。走了又一天,住在山丹縣境的新河驛。到店房裡,沙漠鼠就見了不少的熟人,甚麼牛七馬八的亂給韓鐵芳引見,鐵芳也只得作出一點江湖的派頭兒跟他們攀談,但是那個媳婦好像是生了鐵芳的氣,連拿眼睛看他也不看了。

  鐵芳晚間是跟好幾個賭徒毛賊之流在一起睡的,當夜也沒有甚麼事發生,不過沙漠鼠曾背看人悄悄地告訴了他,說:「明天咱們可就到了峽口營了,那兒有兩個人,都是吳元猛手下的能手,雖不是他的膀臂,也算得起是他的手指頭。我給你引見上他們,甚麼事可都由你自己去弄了,我還得帶著粉菊花兒到涼州去呢。」

  鐵芳這才知道車上的那個小媳婦名叫「粉菊花」,可知更不是個好東西了。

  次日,一早起身,鐵芳因為要見見吳元猛手下的那兩個嘍囉,所以精神更是興奮,把寶劍拿過來仍掛在鞍旁。因為太陽出來了,雪也化了,又沒刮北風,他覺著熱,就將大皮襖墊在鞍韉上坐下,身上只穿青布的夾衣,頭上也沒罩著甚麼,辮子理得又黑又亮的盤在頭上。他那高身、細腰、寬膀肩,帶著風塵之色的一張英俊的臉兒,雙目炯炯,真是既威武,且漂亮,手搖皮鞭,身跨駿馬,走出了這條驛街,路旁就有很多的人,其中還有年輕的姑娘媳婦都注意地看他。

  還有人說:「這個人跟前天由這裡走過的小官差倒好像哥兒倆,都是漂亮的小夥兒。」

  車馬再住東去,一路泥濘,連馬都走不太快。那車上的粉菊花又幾次叫他下馬來,到車上去歇歇,鐵芳想著既要混進賊群,裝個「江湖人」的樣兒,就不能這樣太古板,所以他也在馬上回頭,向粉菊花笑笑說:「我還是騎馬好,坐車我坐不慣。」

  粉菊花說:「來車上歇一會兒也好呀!省得老騎馬,把腿給磨腫了。」兩人一問一答,沙漠鼠卻又唱起京戲來了,老趕車的又在打沌,鞭子又要撒手。這一路往來的人很多,跟沙漠鼠打招呼、開玩笑的也不少,還有的特地把一大包白葡萄乾送到車裡,更有的把蘭州出產的冰梨,像投鏢似的扔給車裡的粉菊花,粉菊花又笑著扔給鐵芳一個,鐵芳伸手接住,覺著這個梨很小,周圍包著一層冰,用牙一咬,又脆又涼又甜,倒很能解渴。

  當日傍晚之時就來到了峽口營,鐵芳益發地振作起精神。他先觀察這裡的地勢,見東面是一個很險要的峽口,南北兩面都是高山,山上滿是皚皚的白雪,如同玉制的屏障,而北面的山上且有曲折蜿蜒的長城,又如屏障上鑲著一道銀邊兒,更是美麗。

  鐵芳看著南北面的山特別高峻,而且雜著特別近,仿佛用不著走半裡地,就能到山根似的,遂就在馬上用鞭一指,問說:「這不就是祁連山嗎?」

  沙漠鼠點頭說:「這裡的山都算是祁連山,只是山都不同,各有各的別名兒。黑山熊吳大太爺住的地方叫鬼眼崖,離著這裡還有千多裡路呢,這裡卻叫作胭脂山。」

  鐵芳忽然想起古書上有「焉支山」那個名字,大概即是此地,他不禁又有些發呆馳想。

  那粉菊花卻向他臉上指著,笑說:「胭脂山就是我們臉上擦的這胭脂變成的山。」

  沙漠鼠說:「得啦!得啦!你們臉上的胭脂要是變成山,你們娘兒們也就都變成山上的妖精啦!」連趕車的老頭子聽了都裂著鬍子嘴兒直笑,韓鐵芳卻依然正色。他騎馬先進了城,看見城市雖小,人煙卻很稠密,車隨著他的馬後也緊緊地馳來。

  沙漠鼠高聲嚷嚷著說:「王老弟你快站住馬吧!」

  粉菊花也失聲兒帶笑著說:「到了到了,你真是一頭瞎駱駝,胡拉亂走。」

  鐵芳在前面下了馬,回頭一看,只見車已停在一家店房的門前了,店裡的夥計出來好幾個,都跟沙漠鼠打打鬧鬧,鐵芳也牽著馬過來。有個抽旱煙袋的,大約是店掌櫃,手指著鐵芳問說:「這人是誰?」

  粉菊花答說:「這是我的小當家的!」

  店掌櫃把手作出龜形放在沙漠鼠的頭上,沙漠鼠卻連說:「別鬧!別鬧!」臉色發白,顯出來精神緊張的樣子,進店裡找了兩間房子,一間較為寬大敞亮,可以擺得下一桌酒。

  沙漠鼠忙把鐵芳拉到屋中,悄聲地說:「現在我可要邀請那兩個人去啦,您得再拿出點銀子來,我叫夥計們給炒了幾樣菜,預備些酒,那兩個人來時,我跟菊花兒作陪,給你們見見面。」

  鐵若問說:「那兩個人叫甚麼名字?」

  沙漠鼠說:「一個名叫野馬薛瑤,是黑山熊的外甥,吳元猛的表弟,一個名叫海螃蟹袁慶,跟薛瑤是叩頭的弟兄。這兩人都是刀法高強,甘涼這上無人敢惹,又是這峽口的霸王,他們住在這裡也都不帶家眷,更沒開著買賣,可是上至過往的官商,下至混事的妓女,都得先拿出錢來打點他們,不然,往東去不成,往西也得出事。那黑山熊就如同是閻王爺,吳元猛是判官,他們兩人就是惡鬼,我呢?卻是一個遊魂,我在這條路上才混了半路,雖然不像跟隨羅老爺時那樣享福,可也沒有餓死,還到處都有朋友,這就是因為有他們兩人關照我。待會兒,我就把這兩人請來,您只要能夠交上了這兩個惡鬼,那就不難見到閻王爺與判官之面,您老人家可千萬對他們恭維一些,自然不必說甚麼軟話,可是硬話可千萬別露,寶劍更得收藏起來;還有,當著粉菊花,您也不妨大大方方地,好顯出您也是久走江湖的好漢!」

  鐵芳點頭,又拿出銀子來給了他,但心中卻不由生出一股怨氣,想把那兩個惡鬼飽打一頓,仿佛才會痛快。沙漠鼠早把他的寶劍藏在炕洞裡邊了,他出屋之後,不一會,店夥就出來安設桌子,擺凳子,並擺上了匙筷跟杯碟,屋裡燃著了兩枝羊油蠟,分外明亮。而明亮的煙火之下,門兒微開,隨著一陣涼風兒進來了粉菊花,換了一身大紅的新妝,臉上的胭脂也特別抹得多,真是到了胭脂山了,滿頭的黃首飾被照得發光,而鬢邊兩枝綾絹花又在燭光之中亂顫。

  她先向鐵芳一笑,拿手絹捂捂嘴,又一皺眉說:「都預備好了,怎麼火盆還不端來呀?要凍死人嗎?」遂向屋外喊叫說:「夥計夥計!」

  外面的夥計笑聲答應著,倒是待了不大工夫,一個夥計端著炭盆,一個夥計拿著酒壺全都進屋來了。這兩夥計不但全跟粉菊花開玩笑,就是把鐵芳也沒當作正經的旅客,酒壺是「吧」的往桌上就摔,並且先就著壺嘴嘗了一嘗,炭盆是放在鐵芳與粉菊花的中間,說:「叫你們先暖和暖和。」

  粉菊花捶了一個夥計的腰下,然後就拿起酒壺來斟,拿一杯向鐵芳舉著說:「接著!趁著他們還沒有來,咱們先對飲一杯。」

  兩個夥計都笑著看著,鐵芳卻搖了搖頭,勉強笑一笑,就出屋去了。

  粉菊花還趴著屋門說:「外邊冷!小心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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