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一五二


  馬又向東行,過大泉站,晚間宿于柳園。夜內,他把門關得很嚴,且時時驚醒,睡不安覺,所以次日起來得很遲,但是不敢停留,午飯後又往下走,走得他這匹馬都疲憊了,天色仍是陰霾,路上的冰雪仍未融化,但是往來的駱駝隊可就多了。在一個名叫「白墩子」的地方又宿了一晚,次日向東行三十裡便到了安西州。

  今春他隨病俠西來,就是到了這個地方才轉道赴南疆的,所以一來到這裡,他就覺得路徑有些熟了。先至城中找了飯鋪用飯,並向飯鋪打聽,卻又聽說:「欽差的官軍于前天就走了。」

  他又不禁悵然,他明白欽差所用的車馬都是到了一站就換,所以才走得這麼快。自己這匹馬雖然是沙漠裡的一條烏龍,但這一年來,他行了不下幾萬里路,從沒有怎麼歇息過,如今難怪這樣疲憊不堪了,兼又想起賣在新疆不知下落的那匹「烏煙豹」,更不禁覺得惋惜。

  他沒法再走,只好在此歇息一天,向人打聽二十年前曾往這裡作過知州,後來又升任涼州府的那位方大人的下落,竟無人知道。他心中想:那是春雪瓶的父親,作官的人,升遷無定,而且這時不是已經故去,就是辭了官回家養老去了,再想找尋,恐怕甚難!

  安西州這個地方,城北三百里有一馬崇山,那裡水草豐美,養駱駝最為相宜,所以那裡的當戶都是以養駱駝起家。而駱駝彭家現在已有五百多頭駱駝了,在城中還開著大買賣,誰都知道他是因為他爸爸被玉嬌龍殺死,而玉嬌龍後來又可憐他,資助他,他才發的財,但鐵芳向人去打聽,別人全都不願說說此事。

  這裡,成天不斷都是駝鈴之聲,只要一出門,就可看見滿街的駱駝,都馱著很重的貨物,還有小駱駝在後面跟著,有走東路的,有走西路的。往西路去的駱駝都特別壯大,駝夫也都黑臉爛眼邊,像是久走沙漠的樣子。鐵芳很想托他們給新疆捎一封信,寄給蕭千總夫婦,可又覺得沒有甚麼話可寫。

  天氣更陰,又要降雪,店裡的人都勸他別忙著走,他急得心中永遠像滾著熱油似的,多一天他也耐不住。看著那匹黑馬有點像是緩過來了,又有了精神,他便算清了店賬又往東走,而沿途風雪時落時停,但他的馬蹄總不停止。又數日,就進了嘉峭關,過了酒泉肅州、鹽他驛、高臺、臨澤,就來到了甘州府張腋縣了。

  他的心中不禁生出悲感,在馬上就要落淚,暗暗地說,這是我降生的地方,生下後就與我母親分離的地方,上次路過這裡的時候,病俠——我的母親——故意繞這行走,沒有進城,記得她老人家那時的神色特別淒黯,有一次還幾乎由馬上摔下來。唉!可見她那時的心懷舊痛,又膺重病,竟使她飛龍一般的身軀也不能忍受,她明明認出我是她的親兒,她可又說不出口,她真太可憐了!……

  鐵芳迎著寒風,拭著熱淚,馬進了南門,出了東門。此時天色還未黃昏,迎面來了一個男子望見了他,就不禁「啊呀」的一聲,伸著小腦袋,瞪著兩隻發紅的小眼睛,不住向他看,他也覺得這個人十分眼熟,似是在哪裡見過,馬走過去了,他還回了回頭。

  就見那個人站著,把眼睛瞪著看他,索性不轉身了。韓鐵芳無論怎樣想,也是想不起來,又因這人雖沒有鬍子,可是年紀也有五十上下了,縮肩拱背,穿的是青布粗衣褲,自己實在不認識此人,遂也就不再留意了。

  馬往東緩緩而行,又走了不遠,忽然見街南有一家很大的店房,粉牆上寫著很顯的字是「來安店」。鐵芳就仿佛一驚似的,立時勒住了馬,心說:想不到過了二十年,這家店還開著。天色也不早了,我就在這家住一夜吧!

  於是下了馬,那大門裡就有店夥迎出來說:「客官在這裡歇了吧!我們這兒是本地最大的店房,老字型大小,客官把馬交給我吧!」

  鐵芳手中的馬韁跟鞭子都被人接過去了,他還在發著呆,但見這店夥才不過十六七歲,比自己的年歲還小,二十年前這裡的事,問他恐怕是白問。便進了門,聽得風匣呼防呼哧的響,廚房裡已經做晚飯了,廚房就與櫃房通著,櫃房裡有許多人正在閒談。

  那店夥已把馬交給了別人牽往圈中去了,對於他的那匹馬還像是特別的優待,因為院子裡還有些車、驟子、驢等就都在受著寒風。這裡的客人已經住了不少了,鐵芳東瞧西望,覺得各屋裡都像是住著人,可是猜不出哪一間屋子才是當年母親受難自己降身的所在,他心中洶湧著苦液,精神恍恍惚惚,就好像是個癡子一般,被店夥讓在一間小東屋裡,他的行李,寶劍,連鞍韉也都送進屋裡來。

  店夥又向他問說:「客官!後邊有同伴吧?……沒有啦!那麼您用甚麼飯呀?」

  韓鐵芳點了點頭,坐在炕上,但頭一句話他就問:「從新疆來的那位玉欽差,到了這裡沒有?」

  店夥說:「哦!您也是跟隨欽差的差官大老爺呀!玉大人是前天來的,在府衙裡歇了一夜,昨天清早就走了,您也不必忙,明天早晨我們就給您備好馬,您再住東去,保您不到峽口營就准能趕上,耽誤不了您的差事,我們這個店向來接待東來西往的老爺、官員,官眷也常在我們這兒住。」

  韓鐵芳就問說:「你們這裡的老掌櫃的還在嗎?」

  店夥發了發愣,說:「老掌櫃的?我這兒的掌櫃的才只有四十歲!」

  韓鐵芳說:「二十年前,你們這個店就是他開的嗎?」

  店夥搖頭說:「不是!早先這個店的掌櫃的是叫醉老財。」

  韓鐵芳說:「就是這醉老財,此人現在還活著嗎?」

  店夥說:「早死啦!因為早先他當掌櫃的時候,這店裡出過一回事。」

  韓鐵芳就假作愛打聽閒事的樣子,帶笑說:「是不是甚麼方二太太換人家孩子的事?」

  店夥說:「那倒還不要緊,就是隔壁的那間屋子……」

  鐵芳不由扭頭向左邊去看,可惜有土牆隔著,他的眼光不能看到那屋去。

  店夥接著說:「您這樣子也是常出門的,再說您的年歲也比我大不了多少,出那件事的時候還許沒有咱們呢,這不過都聽老輩的人說的。剛才您既知道方二太太換子之事,那麼詳情我也不用細說了,就是自從那次春龍王爺拿寶劍殺死了拉駱駝的黑三,醉老財就倒了黴,人都不敢在這兒住了,說隔壁那屋裡鬧鬼,他就把買賣倒給我們現在的這位金掌櫃。我們這位掌櫃也是時來運旺,接過來,買賣就更是發達,隔壁那間屋子別說不鬧鬼啦,就從我來到這也三年多了,就沒有一天那屋裡沒人住。」

  鐵芳站起了身,拿起了寶劍,店夥拿眼睛驚訝的望著他。他就說:「夥計!你把我的行李搬到那屋裡去吧!我要到隔壁屋裡去住,我倒要看著有鬼沒有鬼?」

  店夥笑著說:「唉!哪有鬼呀?那不過是早先有些人想要毀他的買賣罷了!老爺您還是在這屋裡好!」

  鐵芳說:「我真得到那屋裡看看,這次我還是專找那間屋子來的!」

  店夥更是發愣,鐵芳就要出屋,店夥卻把他拉住,說:「不行呀!那間屋子從昨天就有人住了了!」

  鐵芳問:「住的是其麼人?」

  店夥說:「跟您一樣,也是單身,年紀比您還輕,由西邊來的要往東邊去,也不是個買賣人,大概也是當官差的。」

  鐵芳不由感覺到失望,將劍放在炕上,又頹然坐下。愣了一愣,便向店夥說:「你給我先打洗臉水去吧!」

  店夥答應了一聲,卻不立時就走,問起他的話頭,他就禁不住要往下說。他說:「我們這家店就因為那件事情更出了名,早先只要是住在這兒的客人,就要跟我們打聽,近兩年才不大有人提,可是……」

  鐵芳趕緊看著他,等著他往下說。店夥又說:「這件事我可也是聽說的,前幾天,有一天還來了一個南方口音的太太呢!她打聽得更詳細,她還直哭。有人問她姓甚麼,她也不肯說,但人都疑惑她就是當年換去人家孩子的那個方工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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