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一五〇


  蕭千總聽了這話,顏色也嚇得變了,繡香走下臺階來,還要詳細問問,蕭千總卻連連擺手說:「你也別再打聽啦!」

  他隨就送鐵芳出了店門,又悄聲說:「少爺一路平安!多多保重,剛才你說的那話,我斷不會向別人提。你今天走,明天我也就動身,到尉犁城等著你去,無論早晚,你可得再到那兒一趟才好!」

  他懷裡抱著琵琶,又向鐵芳深深請安。

  鐵芳就上了馬,拱拱手說聲「再會!」他遂就急急鞭馬向北尋著了大這,就一直往東而去。他因為恐怕玉欽差的車與行得太快,先進到甘省,若是與那吳元猛碰了頭,就必定會吃虧,所以他恨不得一鞭子就趕在前面,但卻不知由迪化往東去的這條大這,雖然平坦寬廣,往來的人也極多,但是長極了,走了七八日,方才到哈密。由此回首往西北方看士,就見那天山的雪嶺如一條玉帶似的,在他的眼中顯得十分愁黯,不像他隨玉嬌龍初入新疆,乍見天山之時那樣的新奇可愛了。

  天氣雖才入初冬,但北疆已經極寒,時時有飄雪之家,由那遼遠的大漠吹來狂風,觸在人的身上,其跟刀割一樣,沿途的人沒有一個不穿皮衣服的。

  有人看見鐵芳身上的衣服單薄,都很奇怪,還有人以為他是才從南疆來的呢。因為一到天山,便把新疆分成了寒暑兩個世界,南疆這時還許沒穿棉衣呢,於是就有人悄悄向他打聽春龍大王身死白龍堆之事,他對這真難以回答,而且其中絕不願聽春、龍這些個足令他心痛的話。他就與人絕不多談,並為避免別人對他注意起見,他也買了一件黑毛兒的老羊皮,被在身上卻覺得又重又笨,騎馬都不方便。

  蹄塵鞭影,向東又走了幾站,過了劉家莊子、回莊子、煙燉、腰店子,苦水井這一帶雖也是往來的交通大這,可是極窮,人都很少,店房更是寥寥,甜水跟草料都極為難得,所見的都是一些駱駝隊,馬也沒有看見幾匹。他座下的黑馬,平日雖矯健得如同神龍一般,但這些日因為草料喂得不足,水也飲得不夠,只幸虧前些日此地下了雪,地下的枯草根上還存若殘雪,薄冰,馬就仗著這些東西作為飲料,同時這匹馬好像是不願意離開新疆似的,所以越往東走,他越顯得沒精神,沒氣力。

  韓鐵芳的心中也頗為感慨,這一天來到沙泉井的地方,再住東就是猩猩峽,咬牙溝,那就是新疆與甘肅的交界之處了。

  來到這裡之時,一來天色已晚,而且北風淒淒,觸在人的臉上又濕又冷,像是要下雪,二來因為沙泉井這個地方是個大站,店房也有六七家,此時全已住滿,地下處處是駱駝溺駱駝糞,好不容易才找了一家店,把馬安下。他切切地囑咐店夥要好好喂飲這匹馬,他在一個屋裡找了個睡覺的地方,屋中倒都是漢人,他們都是從南疆來的,南疆有個地方名叫沁喊,出產極多,漢人都在那裡做買賣,現在到了冬天了,這些都是大商人,他們錢賺足了,就回甘陝各地的家鄉去過冬,等到過年開春之時再來。

  鐵芳就向他們問到那徐客人,他們都知道,有的還跟徐客人是同鄉,所以就對韓鐵芳特別親近。

  大家請他喝酒,跟他暢談,並要叫他在此多歇兩天,等他們在此歇夠了,玩夠了,再一同結夥東去。

  但韓鐵芳卻說自己有要緊的事,明天一早就得走,不能奉陪這些人,這些人也都不勉強他。他們興致勃勃,到三更後還弄來了兩個土娼,在屋中胡鬧,攪得鐵芳也睡不著覺,但是他卻由土娼的口中聽說了:「欽差是大前天由這裡過去的,跟欽差的人可比你們這些大掌櫃的都闊,你看,我頭上這根金簪子,就是跟隨欽差的一位老爺給我的!」

  屋裡的商人們就都哈哈大笑,有一個並且說:「你別看他們當差的人肯花錢,可是他們從這地方走過,就許是肉包子打狗,永遠不回頭啦!我們卻都是常主顧呀!到春天我們還來這兒照顧你呢!」

  兩個土娼聽了這話,也齊都拿花手絹捂著嘴,格格的笑。一個且扭過來纏住了鐵芳,笑問著說:「這位小掌櫃,明年春天,你可也得一定回來呀!」

  那一身妖豔衣裡,又俗又醜的一臉脂粉,真便鐵芳生氣,他就用力一推,幾乎將那土娼推了一跤,他瞪起眼睛來說「躲開我,你管我明春還回來不回來!」

  旁邊的人齊都詫異,就趕緊把那眼淚簌簌的土娼勸到一旁說:「你再別嘔那位大爺了!那位大爺的心裡大概是有煩心的事!」

  鐵芳也不再言語,躺在炕上,暗歎了幾聲,就睡去了。

  次晨,屋中的人還都沉睡未醒,他就在寒風細雪之下,騎著馬離開了沙泉井。往東走了不遠就看見路旁有一座沙坡,坡上有個井口似的深洞,裡面滔滔不斷地滾出泉水來,可是水一流到外面不多時候就變成了冰。

  泉旁像是一片碧琉璃,在夏天這裡必然是一個小湖,「沙泉井」的地名當然是由此而起,可是鐵芳卻又不禁聯想起白龍堆中的那個小湖。他不由又歎了口氣,再住東邊走,四十裡就到了石板井,井水還清,旁邊有馬槽,結的冰倒還很薄。

  鐵芳就用寶劍將冰敲開,叫馬飲,附近有一家小店,他又去用畢了早飯,然後上馬重往東去。天氣是越來越陰,他的心,也越往前走著越覺得愁點。又走過了一個驛站,往東去的人就沒有一個,而鐵芳仍然加鞭前行,風愈急,雪愈大,天色也慚晚,他就到了猩猩峽了。

  這個地方三十裡之內盡是山嶺,嶺當中一條板長的孔這,本是一道幹河,這就是甘新間著名的要道猩猩峽。鐵芳在山嶺上收住了馬,藉著雪光向東南望去,見是無邊無際的一片曠野,黑沉沉地,一看便如是一片大漠。他座下的馬,昂首長嘶,似乎又有了精神,但也仿佛怕往前走。附近有稀稀的小柳樹,也都只剩下空枝,被風吹得亂動,連雪花都掛不住,地下一堆一堆的碎石,都平埋在雪裡,使得馬極難向前走,而雪上又連一個駝蹄的痕跡也沒有,十裡之內沒有一戶人家,也看不見一個蒙古包。

  鐵芳在此巡了半天,才聽見耳邊有一種「嗡嗡」如同水鳴、又像風吼之聲。他側耳細細辨了一會,才覺聲音似自背後吹來,似乎是鐘罄之聲,他就又把馬撥回去,慢慢地,不使馬蹄發出重響,他尋著那在寒風裡飄蕩著的聲音,往西北走去,越走覺得那聲音越清楚,果然是敲鐘之聲。一直走了一一裡多路,鐘聲嗡嗡就在耳邊震動著,眼前雪光暮色之中,卻看見了一座大廟。

  他來到坡前下馬,看這條往上走去的人工鑿成的石徑,是十分的陡斜。他在前,小心地牽著馬,往上走,只見小徑的兩旁都擺著怪石,都作狼虎種種猛獸之形,雖被積雪蒙蔽,形象已經模糊難辨,可是乍一看時,還是叫人嚇一跳,馬更是往後直退。幸便鐵芳緊緊揪住了繩,否則恐怕連他也得被摔下坡去。

  半天他才來到山門前,摸著了門環,「吧吧」就狠命地一陣敲打,卻為沉重的鐘聲所遮掩,裡面也沒有人聽見。他又大聲喊著:「開門,開門!老方丈!開門來!」

  馬也長嘶幾聲,裡面的鐘聲方才停止。這時身旁的那匹黑馬的鼻子跟嘴都不住「呼呼」往外激著白沫,噴著白氣,他也吁吁地喘息,門裡尚無聲音,門外也頓然岑寂。而在風吹柏樹,樹落雪花截玉剖石的聲音之中,忽然又聽得一陣「踏踏踏」越來越近的馬蹄隨風在這山地上,亂踏之聲發自嶺坡之下,越來越近了。

  鐵芳不由得一陣驚詫,心說莫非還有跟我一樣的旅客,也要在這地方來歇宿?於是他就等待著,並扭著頭往下去看,卻覺得那馬蹄聲又消失了,沒往這裡來,也不知往哪裡去了。此時門裡就有人問話:「是誰?」

  鐵芳就說:「我是行路的人,天晚了;想到寶刹借宿,老方丈請把門打開吧!」裡邊把門開了,現出的人,穿著肥大的衣服,模模糊糊看出是一位中年的僧人。

  鐵芳就拱手說:「求大師傅方便方便吧!讓我在這裡住一宵。」

  和尚卻說:「北邊不遠就是驛站,那裡有兩家店呢!你為甚麼不到那邊去?我們這兒是關帝廟,向來不留人住!」

  韓鐵芳先是遲疑了一下,後就嘆息說:「我已經來到這裡了!雪又這麼大,師傅你就方便方便吧!」

  和尚這才答應,叫鐵芳牽馬進去,院中冰雪滿階,和尚把鐵芳讓到一間空房子裡,屋子裡雖有門但卻沒有插門,只能虛掩著,也沒有燈,摸了摸,炕上冰涼,連塊席頭也沒有。待了會兒,和尚給他送了一碗食物,倒是很熱,才蒸的,是粗面攙著一種甚麼草根切成的絲,吃到嘴裡發黏,可是帶著甜

  味,因為灑了鹽粒子,甜中可又有些鹹,雖不太難吃,卻令鐵芳很是詫異。他就笑問說:「大師傅,這是甚麼菜做的飯?」

  和尚回答著說:「這是我們地方出的鎖陽草,這東西吃了能夠保養人,你片嫌它不好,前天欽差從這裡過,還嘗了嘗呢!」

  韓鐵芳立時就停住了筷子,心中想著:玉欽差就是前天由此過去的,前途雪大,諒他們出峽也必不太遠,今天我在此歇息一夜,明天大概我就能趕上了。因此心中又很快慰,飯吃過,和尚把碗拿走,他就在這黑洞似的屋子裡,身裡大羊皮襖,頭枕著那行李包裹,身邊放置著寶劍,躺在炕上就睡。但是睡不著,心中想:雪瓶未必是往江南,她那樣的人只合在新疆南北,行走無礙,襲她爹爹的威名,到處有人懼畏,恭敬,若到玉門關裡去,她一個騎著馬攜劍的旗裝女子,可到處要招人注意,到處行不開。她不會往東去的,也許她又往南疆去了,踏著她爹爹的蹄跡又去邀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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