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一二一


  說到這裡,雖然旁邊沒有甚麼人,可是這位柳師爺也不由得壓下了一些聲音,就說出春小王爺之名,並說:「刻下官方都知道那春小王爺就住在南大街的吉升店,同她來的還有烏爾土雅台的千總姓蕭的,聽說他們來這裡是為著那玉欽差,據說他們是親戚,可是因為欽差正病著,所以沒有接見,今天又聽說那個春小王爺已經走了,現在官人為此事很發愁,不敢冒著去辦,一來是沒得到憑證,二來是顧及她跟欽差是親戚,最要緊的還是不敢惹她。惹她還不要緊,要惹來那位春大王爺可是迪化城甚麼事都會發生,並聽說在尉犁城有幾千哈薩克人全聽他們的指揮。撫台大人恐怕惹出更大的事,更得擔處分。」

  韓鐵芳在旁邊把這些都聽得清清楚楚,玉嬌龍病死沙漠之事,這裡的人還不大知道,也許雖知道了,也不敢相信,不敢藐視春雪瓶。他心中對此倒很高興,但徐客人卻不住地斜著眼著他,飯後,又閒談了一會,他們就向柳師爺道了謝,告辭走了,出了柳家的門,外面天色已黑,胡同裡十分的寂靜,大街上也沒有往來的人,只遇著兩批查夜的官人。

  徐客人就在暗中拉韓鐵芳的胳臂,當時沒有說甚麼話,回到茶莊裡,將要睡覺的時候,他才悄悄地向韓鐵芳說:「韓爺,你今天在吉升店裡見了春雪瓶,沒有說甚麼嗎?」

  韓鐵芳搖頭說:「沒有,我今天去,就是為將那匹馬還給她。」

  徐客人就說:「好啦!好啦!可是你記住了,別再見她去了。萬一再出了甚麼事,衙門裡的人奈何不得她,可是奈何得了你,到那時,就是咱們在衙門裡認識人,也怕不能維護了。至於羅小虎,剛才你沒聽柳師爺說嗎?他的官司倒不大要緊,過兩天你到衙門看看他,也許不至於落甚麼嫌疑,可真別再跟秀樹奇峰接近了!你不是手裡還有些銀子嗎?若不夠,我再借給你點,買一匹只要能夠走長路,不必跑多麼快的馬,就行啦!你還是往東邊去吧!現在的新疆,雖然是龍已死,虎已成囚,但這條小龍兒一定更會與雲作雨,攬海翻江,咱們這些平凡的人,可跟人家比不了,千萬別去套近。」

  韓鐵芳聽了雖然滿口答應,但心中卻另有打算,精神十分的興奮,至少也得在此多住些日,看個究竟,看羅小虎是其麼罪,看春雪瓶留在此處不走,是意欲何圖,沒事便罷,有了事,自己還可拔劍幫忙,然後,自己離開新疆,才會放心。他並且知道衙門中的人,和這徐客人及一切的人,都對於春雪瓶的為人不太瞭解,春雪瓶原不是怎麼神奇,或是蠻橫殘暴,她原也是個很明理而且溫柔的人,與她的母親迥不相同。

  他心中如此想著,不禁又億想今天聽繡香透出的那兩句話,覺得真的很可疑。假定,我要真是玉嬌龍跟羅小虎所生的兒子……想到這裡卻又覺得太離奇了!便不再去想。

  當日睡得不太安穩,次日自己心中仍怦怦不安,恨不得再到吉升店裡去看著雪瓶。但徐客人又拉著他,說是要帶他逛逛迪化城附近的名勝,他拗不過,只得隨著徐客人逛了兩天,但是他的心裡時時刻刻念著雪瓶,只是在街上又總沒遇見她,也聽不見一點有關她的消息。

  後來韓鐵芳又聽徐客人由柳師爺那邊得來的信,大概是欽差玉大人在撫台那裡說了話,認為官花園殺死竇定遠之事,並非羅小虎所為,羅小虎雖有口供,但與事實不符,難據以論罪。雖然如此,他也不能立時出獄,因為二十年前他在新疆有重重罪案,如今都要翻一翻,究查究查,一究查起來,他至少得在監獄裡住個三年五載,才能夠定罪,結果是能夠活或是還得死,那可連柳師爺也不敢斷定了。

  不過那樁案子暫時的情形可是緩和了,於是韓鐵芳就由徐客人轉托柳師爺,給他向撫台衙門看獄的人打點好了,他就以曾與羅小虛有一面之識的關係,到獄中看望羅小虎。

  這監獄是歸按察司管轄,四邊的牆都很高,屋子卻極低,都是鐵窗鐵門,裡而回著的犯人約有十個,都穿著紅布的破爛衣裡,長頭髮,長鬍子,跟鬼一樣。有的得了病,爬在黑得看不見人的地方哼哼,有的卻迎著鐵窗坐在地下,拿著些線織打腿帶子,這是他們的工作,可以叫看監的人拿到外邊換幾個錢,又可以消磨他們這獄中的歲月。

  看監的是一個老頭子,但是精神矍鑠,態度威嚴,他一來到鐵窗前逡巡,監裡的犯人連一個敢大聲喘氣的都沒有,他因為受了柳師爺的託付所以對韓鐵芳倒是頗為客氣,叫著:「韓爺,您到這兒來!您找的那個人,就在這玄字牢裡了。」他先走到一間牢房前,向鐵窗裡叫著說:「羅小虎,過來!有人看你來啦!」

  裡邊卻有別的犯人說:「他的腿走不動!」

  這看監的罵著說:「你們不會攙他過來嗎?你們都是死人?」

  當下鐵鐐之聲嘩啷嘩啷的響,就有幾個犯人走到靠裡邊的一個黑暗的角落裡,大家使著力氣,拉那個羅小虎。

  羅小虎卻還發出精神充沛的語聲,說:「喂!朋友們,你們拉我幹甚麼!莫非又要過堂嗎?告訴他們官兒,堂不必過啦!該定甚麼罪,就叫他們定甚麼罪吧,老爺不愛活啦!」

  外面看監的人卻大聲喊著說:「有人來見你:快過來吧!」

  羅小虎卻仍然說:「甚麼人來見我?是男的是女的!」

  幾個犯人死力的拉他,就像拖著一隻受了傷的老虎似的,把他拖得靠近了鐵窗。

  韓鐵芳就彎下了身去向他說:「羅兄,羅兄,是我,我來看你,你還認不認識我!」

  滿身乾草,頭髮蓬亂的羅小虎忽然一挺腰,坐起了,他那雄壯的身軀,睜起了他那凶彪形帶有驚訝之色的雙目,隔著鐵窗看見了外面的韓鐵芳,他往起就站,用他兩隻大手抓住了窗上的鐵柱子。他半趴半立的,咧著大嘴一笑,說:「啊!好朋友!你竟會找到這裡來看我!真夠交情!韓爺,韓鐵芳,老兄弟!你真不錯!」

  韓鐵芳不由現出一種難過的樣子,說:「羅兄,你在此受苦了!真想不到,可是不要發愁,我聽說你這官司並不嚴重,總有出頭之日。」

  羅小虎卻笑哈哈地說:「誰管他!死就死,活就活,我半天雲闖一輩子江湖,跟千金小姐,蓋世無雙的女俠作過兩口子,死了還能算冤?不是吹,你們這些小夥子都沒享過我那個福!」

  韓鐵芳聽了,覺得很發窘,腦裡翻憶起前幾天那位蕭太太繡香所說的話,真的如果我要真是他們的兒子,那可才令人傷心、難辦呢!眼睛直直地望著羅小虎,想要看他是不是,配不配作自己的父親,此時,羅小虎卻把口水都流到窗戶上了,笑得合不上嘴,一半開玩笑一半認真的樣子又叫著:「老兄弟,那天在沙漠裡,你沒遇著春雪瓶吧?你可真不行!讓我告訴你吧,現在她就住在……」說到這裡他先回頭向別的犯人說:「去!去!少聽這話兒!」然後才轉過頭來,把頭整個擺在窗上,悄聲地說:「你把耳朵給我,我跟你說幾句私話,莫叫別人聽見了!」

  韓鐵芳就把耳朵側了側,只聽羅小虎說:「春雪瓶就住在南頭吉升店裡,可不知道這時候她走沒走,現在迪化的玉欽差,就是她的舅舅,她真是我跟玉嬌龍所生的女兒,一點也不暇!」

  韓鐵芳聽到這裡,倒覺得糊塗了。

  羅小虎又說:「那孩子長得多麼俊!不在她媽之下,本事也比我高,我看惟有你這小夥子才配作她的女婿,你別推辭了!」

  韓鐵芳不住地搖頭,但臉上卻有些發熱了。

  羅小虎又說:「喂!你真別推辭!我是媒人,我也是你的老丈人,你就趕緊到那店裡去找她,她若已經走了,你就這到尉犁城,無妨原原本本地跟她一說,你要是說不明白,可以叫那繡香跟她說,繡香全都如通,准保她也知道我就是雪瓶的爸爸。你這次來,既是在路上埋葬了玉嬌龍,又和我交了朋友,無論怎麼她也得嫁你,雪瓶不會不願意,你們小倆口兒,哈!在一塊兒和和睦睦,那死了的玉嬌龍和快死了的我,我們都放心啦!」

  韓鐵芳滿心的悽楚,已然說不出一句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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