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
一〇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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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鐵芳真愣住了,這個人的意思是很可惑的,夠得上是個慷慨的朋友。他的這身夾衣褲很闊,又很幹,他說他從昨天就住在這裡,諒非假話,他包裹裡又有元寶,即使他果真是強盜,也不見得就打劫我,但他哪兒來的這麼多的牢騷呢? 他一面換了幹衣褲,把那也已淋濕了的一角紅羅仍在懷中藏好,這身衣褲倒不長,只是太肥,可倒顯得瀟灑。他就一面問:「你貴姓?老兄,我看你也不是一位子常的人,來到新疆有事嗎?還是一向就在這裡作生意!」 桌上的人喝了幾日酒之後,他的臉更發紫,聽韓鐵芳問了他話,他當時沒有言語。及至韓鐵芳收拾好了東西走過來,也跳到桌上坐下,把腳下的濕鞋濕襪子全都剝了,這個人就慢慢發著聲音說:「新疆這地方,是我的老家,年輕的時候,我就在這裡混,後來離開它二十幾年,有時我也想這裡,但,他媽的我這次回到這裡來我就永遠不想再來了!我販過牛馬,也做過官……」又搖頭說:「沒做過官!」說到這裡呻吟了一會,忽然就像瘋了一般,瞪起來兩隻大眼說:「你知道九門提督玉大人的小姐,沙漠中的女英雄,名聞天下的玉嬌龍,她就是我的老婆,我!」一擂胸膛,又說:「半天雲羅小虎,你回到沙漠去打聽打聽!」 韓鐵芳更不禁的吃驚,心說:啊呀!原來這人就是那姓羅的!遂把眼睛瞪在他的臉上、身上,不住地細看,暗自猜想,這人原來就是當年玉嬌龍的情夫,但,他怎麼這樣的粗俗、狂悍,他哪裡配? 羅小虎卻像得意似的說道:「你可知道?現在新疆還有一條小龍,本事比她的娘還高,長得比她的娘還俊,那就是……」又一拍胸脯說:「我的女兒!」 韓鐵芳聽到了這裡卻不禁生了氣,就如同觸犯了他心中所敬奉的神佛,傷了他的寶物,侮辱他自己似的,他就發怒將羅小虎攔住,大聲說:「喂,你別說了!」 羅小虎卻依然說:「不要緊!這新疆地方二十年來,沒人敢背地提起她母女的名字,可是我不怕,真的,她們一個是我老婆,一個是我的女兒……」 韓鐵芳推了他一把,厲聲訊:「你胡說!」 羅小虎又歎了口氣,說:「我真不願說,玉嬌龍,我那妻子……唉!春雪瓶,她雖沒叫過我爸爸,但我知道,我也不是要仗著她給我半天雲爭光,她真是我養活的孩子!」 突然,碰的一聲巨響,韓鐵芳一拳真的擂在他的腦門子上,打得他一怔,緊接著又是一腳,咕咚一聲,整個把他的身子端下了佛桌。 韓鐵芳在桌上站起身來,掄著兩個拳頭預備再打,氣滿胸膛地,瞪著眼晴向下說:「你也配!我早就聽人說你這個人,你不過是昔年沙漠裡的一個強盜,跟半截山一樣,春大王爺或許認識你,可是她早就跟你絕了交,她鄙視你的為人,至於秀樹奇峰,她原不是春大王爺的親女,你也敢胡說她?你也配?因為她們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不能聽人在我耳邊說這話,不許你再說!你若是不服氣,來,你有刀我有寶劍!」說時嗖的一跳,他光著兩隻腳就跳下佛桌,寶劍鏘地一聲抽了出來,向空一砍,力透中鋒,這是他跟瘦老鴉學出來的頭一著劍法,嚇得羅小虎巨大的身子在地下打了一個滾兒,也赤著兩隻腳跳了起來,右足尖點地站立,兩拳握緊,如同鐵捶極子似的,兩眼也圓睜,益發冒出來了火光,兩人就這樣對面相峙,但他的拳也不進,韓鐵芳的劍也不來。 忽然他羅小虎哈哈大笑,笑了半天才緩了一口氣說:「料不到新疆這地方,到處有人護著她們,說她們一句話,就有人來管,哈哈哈,不要緊,不算甚麼,你護著她們,難道我倒惱你?朋友,你一進道廟我就看出你會武藝,咱不再說玉嬌龍跟春雪瓶了!來!喝酒!」他又坐上了佛桌,見韓鐵芳仍然向他瞪著眼,他卻真有些發怒了,罵道:「媽的,你還真個要打?我的老婆跟女兒,用你來護?」 韓鐵芳卻說:「我只是看不起你這個人,你生長得這模樣,當玉嬌龍的丈夫你不配!」 羅小虎又哈哈大笑,韓鐵芳更忿然說:「春雪瓶她絕不會有這樣的強盜父親!」 羅小虎說:「你沒想到,卻是真的,你可有甚麼辦法?」 韓鐵芳把寶劍噹啷的一聲拋下,徒手就撲上來。羅小虎卻等他來至臨近之時,就用腳一端,韓鐵芳卻趁勢握著他的腳,向下一拉,羅小虎就咕咚一聲摔下了桌子。他不由得怒火騰起,用盡了生平之力,掙扎起來,掄拳向韓鐵芳就打,韓鐵芳閃開了,羅小虎卻來了個餓虎撲食之勢,驀地向前一步抓住了他,韓鐵芳疾忙托住了他的腕子,羅小虎卻大聲嚷嚷著說:「好小子!你才穿了我的衣棠就要打我?真沒有良心,老子是老了,若在二十年前還能叫你活命!」 韓鐵芳卻搖頭說:「其實我也不是故意要打你,因是你侮辱春雪瓶,不由得我要生氣,只要你不提,咱們兩人就照樣交朋友!」 羅小虎罵著說:「現在還交甚麼朋友!媽的我就不知道你為甚麼護著春雪瓶,難道她是你的祖宗!」 韓鐵芳聽了這話,又一怒,又趁其不防打了羅小虎一個嘴巴,羅小虎就緊緊揪著他。二人相扯互拼,出了這廟宇,腳下是長著青苔著了雨的石階,一滑,羅小虎就又栽倒,韓鐵芳也揪得滾在地下,韓鐵芳剛要起來,羅小虎一推他,他就仰身躺下,羅小虎要去騎他,韓鐵芳一抬腳就將羅小虎端開了。趁勢,韓鐵芳一躍而起,拳似流星,向後直打,羅小虎避開,轉手抓來,被韓鐵芳吧的一下將他的手臂打開,複以黃鶯抓肚之勢去取羅小虎,羅小虎彎腰照舊迎敵。兩人又往返了七八招,接著又都滾在地下,韓鐵芳跨腿將羅小虎騎上,羅小虎仰著兩腿亂登,身了直掙扎。 韓鐵芳掄起拳頭,卻不願打他致命之處,只向他的腦門子上一碰,不料羅小虎就啊呀的一聲怪叫,這聲叫,真像是一隻老虎在山崖上失足墜下山澗似的那麼嚇人。韓鐵芳不由得一驚,趕忙縮了手,羅小虎卻趁勢兒一翻身,倒險些沒把韓鐵芳給壓下去。而他卻驀然跳起,韓鐵芳以為他必出拳打來,就疾忙以雙臂去迎,沒想到羅小虎竟退了幾步笑了,他一隻手隱在背後,一隻手連連地搖擺,說:「別打啦!別打啦!你的拳腳不差,雖比不得玉嬌龍,春雪瓶,可是與二十年前橫行沙漠,大鬧京城的老子我不相上下。」 韓鐵芳聽他自稱為「老子」,就不由得忿忿地又要上前去打。羅小虎卻又後退一步,那只左手仍然搖著,仍然笑說:「打甚麼?為她們兩個人?我不再提她們就是了。咱們在這裡相遇,雖說非親非故,也得算是有緣,不喝酒、談談,卻來胡打,為的是其麼?」 韓鐵芳喘著氣,心裡也覺得太鹵莽了,幸虧這羅小虛的脾氣還不算暴,不然拼出人命來,豈不是太不值?只怪自己為甚麼一聽人侮辱到了玉嬌龍、春雪瓶,就忍不住要生氣呢?造種心理連自己也不明白。抬頭看羅小虎一身的泥土,腦門子發青,自己的胸懷也被扯開,模樣也更不用問了,就也心中後悔,不由得笑了一笑。 羅小虎先進到殿裡去了,他跳上了佛桌,就扳住那尊佛像,像是摔跤似的往旁一摔,那尊泥佛就嘩啦的一聲滾落在地,可又騰出來桌面大的一個地方,羅小虎仿佛就出了氣,又向韓鐵芳招手笑著說:「來!來喝酒吧!」 韓鐵芳見羅小虎這樣地豪爽,自己倒不由有些慚愧了,一邊扣著衣袖,走進來,就也坐在桌子上,歎了口氣,羅小虎卻拿眼瞪著他,笑著說:「年紀輕輕的,千萬不可弄上那些相思的事兒,不然能害你一輩子,你要是想弄個老婆,就想法發點財,說個城裡或鄉下的大姑娘,那比甚麼都省事,一輩子無煩惱,你要是色迷著心,妄想爬高,要說甚麼千金小姐,或是看上了甚麼小王爺,那是自找罪受!」 韓鐵芳覺得他這幾句倒是很有理,同時見他也歎了口氣。因之心中就不禁對他同情。想著他早先與玉嬌龍的情愛一定是真的,他是強盜,而玉嬌龍是一位小姐,自然難相配,所以後來二人分離,這也很夠他傷心的,何況如今他又曉得玉嬌龍已死,只是那春雪瓶莫非確實是玉嬌龍之女,故意造出一段事情,假說不是她親生的,以免遭別人評議?這可也近情。可足春雪瓶若真是這個人的女兒,那可真污蔑了秀樹奇峰了!誰能要這樣的一個爸爸呢?遂就拱了拱手說:「羅兄!剛才咱們打架的事情,算是完了!實在是我的錯,請你能寬有我年輕浮躁。」 羅小虎擺手說:「不要緊!我吃你這剛強小夥子一拳兩腳,不算甚麼,我還高興呢!喝一口,這酒沒有毒藥!」 他右手拿著酒罐子遞在韓鐵芳的嘴邊,韓鐵芳就咕嚕嚕地一連喝了幾口,然後拱拱手道謝,酒燒心上,覺得很辣,他說:「我很知道羅兄的心緒,因為我也在安大勇的店裡住過一日。」 羅小虎驚訝著說:「啊呀!你也在安大勇的店裡住過?他跟我早先都是一條路上的人,說來我可是他的老前輩,他是緊跟著我手下的一個夥計的外甥,他那人也會武藝,懂得交朋友——你知道嗎?」 韓鐵芳點頭說:「我都知道,連羅兄你的事,我也都知道。」 羅小虎就親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要是這樣一說,咱倆可更得交交朋友了,可是老弟,我勸你,千萬別弄上那些撕不開扯不斷的相思的事兒!」 韓鐵芳忙搖頭說:「沒有!我出來是為闖江湖,是為結交天下豪傑,是為辦事,決不會沾上那些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之事!」 羅小虎卻搖頭微笑說:「我不信!你不說實話,我拿出個東西來給你看,看你還有甚麼話說?」說時,把左胳膊伸出來,一張手,他那很髒的粗大的手心裡就托著永遠藏于韓鐵芳懷中的那一塊紅蘿。多半是剛才兩人打架的時候,他趁韓鐵芳不防,就給抄在手裡了。這傢伙的手真快。不愧盜賊出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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