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九六


  此時天更明瞭,大漠的風搖盪著那千條柳樹的愁絲,韓鐵芳的淚也不住簌簌地往下落,隨著哭聲,又見由身旁抬棺材,蓋棺材蓋,聽雪瓶聲嘶氣咽說:「放好些!放平些!棺材裡不要有一點土……爹爹呀……」又聽見釘棺材蓋的聲音,更聽見棺材往坑裡去放,及沙崗地掩土之聲,都攪在雪瓶愈哭、愈慘、漸弱、漸微的聲音裡。

  韓鐵芳連歎了幾聲氣,他心中默默地說:春前輩!我的心至此是盡了!你如今可以瞑目了吧!我們如今是真要永別了!從此我怕不能再到這兒來看你了!但無論將來我生,或我死,我們過去的一片友情我決不能忘記!你這卓爾不群的一世女俠,將永遠在我心裡,只是你的義女雪瓶,我可,我可實在……想到這裡他的心思忽又變了,又想若是從此就與雪瓶相別,歲月茫茫永不再見,一任這個孤零的少女永淪落在天涯,那不對,也不能算對死者盡了友情,反倒能說是負了亡友之托,這不對。還是,還是得跟春雪瓶說實話,等地的悲痛略定之時,就應當告訴她。你爹爹已把你託付給我了,叫我終生陪伴著你,你不要再難過了!我還得問問你,你知道你自己的來歷嗎?甘肅省的魏魏祁連山,那裡還埋著你的恨我的共同仇恨,我們倆的生身母,全都在那裡受過難,我們倆的仇人全是那惡賊黑山熊!

  他決定了要說,非說不可,就扭過了臉去,見那棺材早已入了穴,坑口已掩平了,依著雪瓶還要叫人在上面堆起座墳頭,韓鐵芳連連擺手說:「不可!據我想可不宜顯露出來這裡埋過人!」

  雪瓶忽露出一些不樂意的樣子,就問說:「為甚麼?」

  韓鐵芳說:「因為……」他點手示意,雪瓶的臉上還掛著眼淚,走近前來,沉著點臉兒對著他,韓鐵芳卻悄聲說:「依我看,連今天這幾個幫助葬埋的人,咱們也要對他們嚴加囑咐,不要叫他們對別人洩露出春前輩所葬埋的地點,因為,姑娘你難道不知道?春前輩因一世行俠仗義,結下了不少的仇人,別人不說,那半截山的賊眾就時常在這白龍堆裡出沒。」

  雪瓶聽了,不由一聲冷笑,韓鐵芳卻又說:「是不能不防備的,因為姑娘你雖武藝高強,不怕他們,但你絕不能永久在這墳旁看守,萬一有了墳,被半截山那群賊看見了,他們就要想起偷棺掘墓,他們若曉得下面埋的是誰,那就更非掘不可,春前輩是一世奇俠,死後的屍骨若要被他們簸弄了……」

  雪瓶也覺得很是,臉上露出忿恨之意,又歎了一聲,就向那三個人說:「把坑填平了也就行了,上面不必起墳,我還要告訴你們,這兩天你們這樣的受累,我心裡很是不安,我一定多給你們些錢,但這地方埋人的事可不許你們去說!埋的是誰更不許你們問!聽見了沒有?假若洩露出去,我決不會饒你們!」她那美麗的雙眸怒睜起來,一隻手叉在腰間:一說話,柔肩就一搖動,她的聲音是嚴厲的,而吹到韓鐵旁的耳裡,卻覺得十分溫柔,那兩個木匠跟一個車夫,都嚇得跟土人兒一般,直眉瞪目地,只管點頭。

  雪瓶當時就由馬上的包袱內取出了銀兩,每人果然加倍地付賞,然後她又吩咐說:「走吧!回老牛山那鎮上去!」兩個木匠接銀子,面色才緩和過來,可仍然都皺著眉,表示這點銀子真不好掙,趕車的卻把銀子收藏在他的褲腰帶裡,跨上了車,揮鞭趕著驟子就走,這時車上不放棺材了,只放著鋤鎬跟幾件木匠用的器具,所以地方很寬,兩個木匠也就都跨上了車,跟韓鐵芳坐在一起,這裡雪瓶還沒走,她還拿著她的寶劍,由大柳樹的樹根下,往葬埋她爹爹的那地方,細細地量,就像是丈量地畝似的,並且她又收了劍倚馬站立,拿手帕又揉了揉眼睛,然後她才騎上了馬,同著驟車趕來。

  她的馬隨在車後約五丈遠,韓鐵芳時時抬起眼來去看她,往日積在心頭的一個謎,「病俠的親近人」,「飛駱駝」,「秀樹奇峰春雪瓶」,他哪裡想得到就是眼前的這位美麗的俠女。美女駿馬,總媚含愁,緊緊地隨著他而行,兩旁是大漠無邊,天色漸暮,一片神秘景象,車輪馬蹄都磨著沙響,又穿過了一片草原,再行多時,車後春雪瓶的模樣已看不清楚了。一回頭,卻見遙遙有幾點燈火,又走,便走入了那老牛山下的小鎮,在一家店門前停住,就出兩個木匠把他攙下車去,長福兒早也來到這裡了,也過來攙他,就進了店,他被放在了一個土房的上炕上。

  土牆上有燈光一點,如同個螢火蟲的屁股似的,屋外有各種聲音,十分雜亂。他躺臥在炕上,又覺得傷痛,心中真不知是甚麼滋味,歎了一聲,又閉目瞑想。閉上眼睛仿佛就能看見春雪瓶,但又不知這時候雪瓶是住在哪間屋裡,怎麼聽不見她的說話,也聽不見她哭泣呢!可又不能問,屋裡只是長福兒伺候著他。吃過了晚飯,外面的天愈黑,牆上的燈反倒愈發昏暗,屋外的談話聲漸漸沒有了,可是階下的秋蟲又唧唧的響著,真叫人的心裡煩。

  待了會,長福兒在炕角兒蜷屈著腿兒睡著了,韓鐵芳本想叫他把雪瓶叫過來談談,如今卻也不能叫他,並且身上的幾處箭傷又在痛,自己坐起來往傷處數了藥,又想著那些話到底是對雪瓶說不說:心中猶豫輾轉,忽兒決定了,忽兒又覺得不忍,而且想著:我這麼個人,家中且有妻子,武藝又不太高強,箭傷即使能夠痊癒,還許落成一條腐腿兒!我怎配作人家秀樹奇峰的伴侶呢?唉!算了吧!他抱著一顆惆悵失望的心,躺在炕上睡了一會,半夜又醒來,聽著蟲聲既悲且緊,店外更鼓徐敲,燈已滅了。他又想了半天,又認為病俠所囑咐的話還是應當向雪瓶說,不說倒顯得自己不誠實、不磊落,說出之後,她聽了是喜歡、還是惱怒,自己不管,總之,還是應當向她說的好。他心中又想:我遣嫁蝴蝶紅,散家資,出來邀遊,哪一件事沒有決斷?如今豈真是「兒女情長」?我打獨角牛,敗徐廣梁,單身大戰戴家莊,月夜之下與群賊交手,馬涉渭水,回想起來也是轟轟烈烈,怎麼一遇到玉嬌龍,再遇到春雪瓶,我就顯得這麼「英雄氣短」了,就又興奮異常,直到天快明時,他才又睡著。

  不知這個覺睡了有多少時刻,及至醒來,卻見那破窗戶之外的天光已經大亮,秋蟲之聲都沒有了,大概早就叫過了。長福兒也沒在屋,見靠牆只立著一把刀,是自己的那口,其餘是肅然四壁,別無他物。他又振奮,盼著傷好了之後,一定要在春雪瓶的面前作幾件事情,驚一驚她,想著這時她大概已經起來了,不如把她請到屋中來,磊磊落落地把詳細話都跟她說一說,於是就坐起身來,向外叫道:「長福兒!長福兒!」連叫了幾聲,才把長福兒叫得一邊答應,一邊跑進屋中。

  這孩子今天洗了臉,也顯得精神了,他手裡拿著一個沉重的桑皮紙的包兒,他喜歡得直笑,說:「我剛叫店掌櫃給秤好,錠子真是金的,五兩一個,銀子是十兩三錢多……」

  韓鐵芳一聽,不由得驚愕,問說:「甚麼?你手裡拿著的是甚麼?」

  長福兒說:「是春姑娘春小王爺剛才走的時候,留下給您的錢。」

  韓鐵芳驚問說:「怎麼?她走了?」

  長福兒說:「走了半天啦!她連半個月的店飯錢都先給開發啦,還送給您造些銀子,金子,大概是為給您道謝用的。」

  韓鐵芳不由得生氣,心說:雪瓶未免太看不起我了,我到新疆來,受了千辛萬苦,難道是為賺錢嗎?真真豈有此理!又問說:「她臨走的時候沒有說別的話嗎?」

  長福兒說:「她跟我說了,她說她要到迪化去找人。她又說謝謝韓大爺啦!叫您在這兒好好養傷,這些金銀給您花,或是您回東邊去時,拿這作路費,將來再見。」

  韓鐵芳直著眼睛問說:「這是她說的?」

  長福兒點頭說:「對啦!她就是這麼說來著!」

  韓鐵芳就不言語了,長福兒倒有點害怕,輕輕地將銀包兒放在炕頭。韓鐵芳連看也不看,卻長長地歎了口氣,長福兒又問韓大爺還有甚麼吩咐沒有?韓鐵芳卻搖頭,長福兒就又出屋去了。

  由這日起,韓鐵芳就住在這裡養傷。因為店飯錢都已由雪瓶先忖了,店掌櫃孟老八又知道他的手裡有金子,又有銀子,所以伺候得非常周到,長福兒也天天不離他左右,他身上的幾處箭傷,天天上藥,頗見功效,四五日之後,就能夠下炕行動了,而且腿也不瘸,他有時就出店門去站一會,看那南來北往的駱駝牛馬。這個鎮,本來往迪化不遠就是老牛山,那裡是庫魯山的支脈,有一條寬平的路程,可以直達庫魯山北的那畜產豐富的草原,所以這也可稱是交通要道,鎮上也藉此繁榮。三家店房,兩個酒鋪,一個饅頭鋪,一個釘馬掌的鋪子,買賣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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