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八三


  這座幽谷山村,人家約五十戶,居民都是由陝甘兩省遷來的,這裡也開闢著幾十畝山田,飲的泉水,種的果樹,還有一家小鋪,賣酒賣鹽,真似世外桃源一般。可惜都很窮,房子雖都是拿石頭,石片建築而成,經過了這場大雨,也還沒漏、沒塌,屋裡也有拿木頭搭成的床,床上也鋪,乾草,但居民卻都窮困得很,男人都赤,上身光,腳,女人的身上也很少有件不破的衣服,他們因為在一個地方住不下,就分在兩處住,雪瓶跟幼霞住的人家是姓張,蕭千總夫婦是住在隔壁的胡姓家裡,胡家的男子是個獵戶,他說山上有狼,趕車的那些人睡在那裡不大妥,他就也給趕車的和牛脖子都找了住處,驟馬也全牽到谷中系在樹上,叫幾條大狗看守著,山路上只停著三輛空車。

  這時離,天黑尚早,幾個人家都燒柴熱水做飯,男人跟女人都忙著,一大群小孩子也張家跑跑胡家跳跳,看著穿著綢緞衣棠的大姑娘,又看看那位「老爺」。蕭千總此時已換了一身半新的官衣,躺了半天,心也靜啦,疲倦也歇過來了,村民給他做的飯,有黑面餅子鹿肉脯,還有半砂碗酒,他吃了喝了,心裡也十分知足,外面有風冷,屋裡又很悶,他就索性穿上件大棉馬褂,坐在院中的一塊濕石頭上乘風涼。仰了仰臉,覺得雲氣很低,仿佛上面蓋著個棉被,可是一滴雨點也沒有,山風搖著樹木陣陣地響,高處的雨水向下流,發出錚錚的音樂之聲。

  聽了半天,他非常地高興,就從屋裡抱出來那只琵琶,他起先是胡彈胡撥,後來也「崩弄崩弄」

  彈奏出來兩句小曲,他高興極了,又唱起來:「正月裡來正月正,我與小妹逛花燈。」

  繡香在屋裡嚷嚷著說:「你唱的是甚麼呀?多難聽!唉!別唱也別彈啦!人家心裡有多麼不高興呀!誰能像你?你想發脾氣就發脾氣,想樂就樂!」

  蕭千總也立時放下了琵琶,跟這裡的主人要了一杯茶喝著,這棗樹葉子煮的水,就算是茶,他可真的喝不慣。此時牛脖子穿著醬紫的破馬褂又來了,他也喊在屋中太悶得慌,雲太低,壓得人喘不過氣兒,不如到外面來涼爽,他寧可在外面睡一夜看馬,也不在屋裡睡,又不知他從哪裡借來的一杆五股鋼叉,叉柄上還有兩個鐵片,一搖起來,就「嘩啦嘩啦」地亂響。

  蕭千總笑著說:「你小子來唱一齣金錢豹吧!」

  牛脖子也不懂「金錢豹」是個甚麼東西,他只把叉使勁地搖著,說:「今天晚上我要拿著這杆叉防狼,如果我要叉死一匹狼,剝了皮,一定送給蕭老爺你做個狼皮褥子。」

  蕭千總說:「我怕褥子把我吃了,小子,你就提防著點吧,別叉不成狼,倒叫狼咬斷了你的牛脖子,其實狼也還許不吃你呢,嫌你臭!最要緊的是咱們那幾匹馬,我的那匹黃騾,小王爺的白龍,那位幼霞小姐的赤兔,還有頂要緊的是那匹黑馬,反正這四匹馬十六條腿,只要有一條馬腿被狼咬傷,你就留神你那兩條腿吧!」說完了,他又向旁邊蹲著的村民說:「你們這兒真是常鬧狼嗎?」

  村民點頭說:「有時候就鬧,前天還把砍柴的童老二給吃了呢!」

  蕭千總聽了也不由打了個冷戰,立時就拿起琵琶來要回屋去,他又問說:「強盜許不至於有吧?」

  村民說:「早先倒有,現在沒了,因為這山裡沒得吃!」

  蕭千總真沒想到這裡原是這種地方,今晚不出事就算便宜!在這兒住著,還真不及趕出山口去呢!他挾著琵琶又進了屋。牛脖子倒像是一點也不在意甚麼狼跟強盜,他搖動著鋼叉,就走了出去。

  這時候在隔壁住的雪瓶幼霞,也都換了幹衣服,把晚飯也用了,因為屋中悶,兩人也走到院中來,隔著一道短短的石頭壘成的牆,把那邊蕭千總彈的琵琶跟唱的小曲,以及所說的話,牛脾子耍叉的聲音,她們全都聽見了,幼霞就拉了雪瓶的胳臂一下,說:「這山裡還有強盜?」她露出一點驚訝之狀,雪瓶卻極為鎮定,問說:「你怕嗎?」

  幼霞又笑著說:「我怕甚麼?我恨不得這時狼跟強盜都來,我要看看到那時我有辦法沒有,三爹爹她老人家一生在高山、在草原、在沙漠,單身殺強盜!」

  雪瓶擺手說:「別提了!」提起自己的爹爹來,她就又很難過,又疑慮。

  她將眉毛鎖了一會,便突然向幼霞說:「你沒看出來了跟著咱們的那個牛脖子,就不是個好人,今夜我們就要提防著他!」

  幼霞愣了一愣就頓腳說:「都是蕭姨夫不好!」兩人在院中站立了一會,就見天上的雲氣越來越發黯,樹木搖動聲,雨水流泄聲,越來越大,兩人就又都走進屋中,也沒有燈可點,一個村民的媳婦抱著個孩子,進來跟他們閒談了幾句話,她們倒能聽得懂對方的話,可是那婦人卻不懂她們這北京話,所以毫無興趣,那村婦就又抱著孩子出去了。這裡雪瓶就抽出了雙劍,拿她的一塊絹帕擦拭,旁邊幼霞就問她說:「瓶姊,你擦寶劍有甚麼用呀?莫不是你想到今天夜裡一定有強盜要來?」

  雪瓶說:「他們也未必敢來,不過我們不妨防備點。」

  幼霞一聽,當時也拿出她的那口寶劍來,也用手巾擦抹著,兩人在屋裡就像作工似的,都這麼加緊地擦劍。

  外面的天色更黑了,山風山水的聲音也更大,雪瓶就不禁心中淒惻地想著:在沙漠裡若刮起來大風,一定要比這聲音還猛烈吧!可惜我不能斷定我爹爹是不是現在仍在沙漠中受著大風的吹打,她若是准在那裡,就憑大風能將人吹死,我也要去救她!正在想看,忽聽外面一陣犬吠之聲,汪汪地亂叫起來,山谷的回音也汪汪地響著,就仿佛有無數條大狗,都看見了甚麼詫異的東西。

  雪瓶立刻就站起身,持創出屋,幼霞也持劍隨地出去。雪瓶說:「咱們兩人得分開辦事,如果真是狼或是強盜來了,那就叫我獨自去抵擋,你只保護住了蕭姨娘跟咱們的馬,尤其是那匹黑馬!」幼霞點頭答應。

  雪瓶在前,一縱身上了石牆,由牆上又跳到鄰舍的屋子上去。她就如同一隻敏捷的狸貓似的,一隻手握著雙劍,將劍藏在背後。她瞪著眼向下瞧去,就見夜色混上了煙雲,連上了樹木,灰茫茫地一片,甚麼也看不清,只聽見狗叫聲越來越急。雪瓶就由石屋再跳到了石牆上,一連走過了好幾戶人家,只聽見狗叫,倒沒有別的聲音,她正想要下去看看,就聽「嘩楞嘩楞」的鋼叉響。

  那牛脖子使著氣罵說:「這幾條癩狗!你們瞎咬甚麼呀?」

  雪瓶這才放了心,知道並沒有發生甚麼事,又聽牛脖子歎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狼倒沒有來,狗先亂叫喚,他娘的就都別睡覺了!」

  雪瓶回過身來,悄悄又順著牆行走,見五步之外有閃閃的一條白光,是幼霞也站在牆頭,一手提著寶劍,一手向她招呼。

  她輕輕快快地走了過去,幼霞就悄聲問她說:「有事嗎?」

  雪瓶擺擺手說:「沒有事。」

  幼霞在前,雪瓶在後,兩人又踏石牆、走石屋,迅速地過了兩重院子,見下面皆無半點燈光。

  忽然聽得有一間屋裡,是她們蕭姨娘的聲音,說:「你去看看好不好?兩位姑娘都在那邊,怎能叫人放心得下?再說,若不去看看,也顯得咱們太缺禮啦!無論如何人家拿長輩看待咱們,這回人家姑娘總是跟著咱們出來的!」接著就是蕭姨夫的聲音說:「唉!你怎麼說是她們跟著咱們出來的呀?說實話!這回若沒有她倆,我還不敢來呢!咱們不過是比跟班、聽差的稍微強一些,人家有寶劍,房一躥就能上去,半夜裡騎著馬敢走草原,咱們敢嗎?你叫我出去,你是想叫我去喂狼嗎?你真是好心眼兒!我可不上你這個當!」

  幼霞掩住口要笑出來,雪瓶卻聽蕭千總說著說著,忽然把語聲壓下去了,就不由得十分疑惑,趕緊跳下牆去,腳下一點聲音也沒有,她走到屋門的前邊,蹲伏下身去,側耳句屋中靜聽,就聽蕭千總悄悄地向他的太太說:「你放心!到了迪化還不定見得著見不著呢!賽八仙的卦雖說算得靈,可是未必回回靈,咱們那位姑奶奶,這時真不定怎麼樣了呢?她一輩子作的事也太過份了!結果一定好不了!這次咱們到迪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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