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
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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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疆,人種雖然複雜,但除了少數是逐水草而居住「蒙古包」,和滿漢作官的及作買賣的大多數都住牛皮帳,只有索倫人自己蓋著土房或草屋,在平原耕耘著各種雜糧,近河水的種稻,除了言語難通,其餘全與陝甘人無異。甚至小溪板橋,綠柳水田,風景之秀竟不亞江南。其他地方卻又沙草萬頃,牛、羊、馬多得如欲雨天氣的螞蟻似的,而有時喇叭、笛子、海螺也嗚嗚地陣陣吹起。尤以傍晚時候,紅霞滿天,風吹草低,此種景像,既壯且麗,令人叫絕。韓鐵芳心裡急盼見到春雪瓶,又有些悲悼玉嬌龍,更時常取出身畔的紅羅來看著,便愴然飲泣,心裡默念道:母親!兒子只要把朋友所托的事情辦完,便去救你老人家,替你老人家報仇,你老人家在祁連山裡暫勿憂愁。 眼前的風景又振起他的壯志,他走了一天,歇息在一家索倫人的廬舍裡,他感覺這裡的民風十分淳樸,次日他臨行時便將錢送與人作為酬謝,他因為手巾色裡的盤纏日見短少,玉嬌龍遺下的錢自己又不肯用,所以就更是心急,更要立即趕到尉犁縣城。但當日走到孔雀河邊。他看見河水清澈,汩汩地流泄,兩岸都是短短稀稀的青草,而青草之外不遠又是無邊的沙漠,這風景又使他不禁徘徊了些時。沿路上纏回很多,高鼻子白臉的哈薩克人也不少,索倫人卻寥寥無幾,漢人更沒遇見一個。但他無論向甚麼人詢問:「秀樹奇峰」,這句話好像人人都能懂得,可是全都擺手、搖頭,有的且驚慌變色地走開,弄得韓鐵芳又有點莫明其妙。 走了兩天,來到那「東海子」,這是個萬頃汪洋,碧波無際的大湖,有無數的水鳥在湖面飛翔著,可沒有看見一隻船。再走,依然傍著孔雀河岸,河岸有時寬,有時又窄,但兩岸總是草少而沙多,他又一連走了三天,竟沒有離開孔雀河畔,他終日吃著發了黴的乾糧,有時拿銀子向人換點羊馬肉,晚間因為怕有野狼,他總是投宿于索倫人的家裡,蒙古包裡他也宿過一夜,異地的生活他雖仍覺不大習慣,但也能勉強接受了。只是怕的銀錢已罄,同時他又覺得身體有點不舒適,自思不是著了涼,便是中了暑,徐客人送給他的那萬應錠,冰片散,連狗皮膏全都貼在肚臍上了,然而無效,他騎在馬上照舊的頭發暈,肚子檸著疼,實不能忍。 悲傷漸漸襲上了他的心頭,恐怖占住了他的腦子,他的心卻更急,恨不得一下飛馬見著了那「秀樹奇峰春雪瓶」,把玉嬌龍的事情告訴了他,把埋葬的地點告訴了他,把這匹馬跟玉嬌龍所遺留的物件全給了他,然後自己即立時病死,連五年來為母親報仇的志向都化作灰塵,都消失於這草原大漠之上,然而也決無侮,最怕的是病倒於這邊疆絕域,人地生疏,死既不死,活又不活,那才可怕!他真不能再支持了。這日天色尚早,他看見面前有十幾間土屋,知道是索倫人的房子,他就趕緊催馬向前走去,到了臨近一看,這裡竟還有一家漢人開的小飯鋪,帶賣酒,還帶宿客,有個店名叫作「黃羊南子劉家老店」,原來驛站也在這裡,驛站裡只有一個官人跟一個馬夫。 韓鐵芳就投了此店,炎熱的天氣,孔雀河跟沙漠台來陣陣火一般的風,天空永遠有鷂子吹哨,白天蒼蠅成群,晚間蚊蟲成圍,他就病倒了。這裡雖然他來的第一天就認識了店家涼川人劉老大,驛吏薛老頭,馬夫爛眼三,但是都治不了他的痛——此地連韓秀才那樣的一個醫生也沒有。病重的時候,劉老大給他送水,病稍微輕了一點時,劉老大又給他送飯,他在此一連病了十幾天,並未給店裡分文,而病俠玉嬌龍包袱的金銀就放在他的身畔,但他卻不肯掏出一塊來用。 他自己的除了汙舊的幾件衣棠,一口寶劍,又無物可賣。他只得託付店家給他找主顧要賣他的那份馬鞍,卻不料因為這事,竟招來了一個過路的蒙古商人,瞧中了病俠的那匹馬,一定要買,出價到庫平銀八十兩,劉老大、薛老頭,連爛眼三都直勸他說:「不如賣了,你一個人要兩匹馬何用呢?再說這匹馬除非行家才看得上眼,長像兒並不好看,不如旁邊的頭高腿壯,毛兒又黑又亮。賣了吧!價錢可出的不少啦!」他們所指的旁邊那匹馬就是「烏煙豹」。 韓鐵芳寧可賣自己的馬,也不肯賣病俠的遺馬,誠恐將來見到春雷瓶時對他不起,有負友情。所以他就身靠著窗極,有聲無力地說:「你若真想要,就將我那匹馬烏煙豹賣給你吧!這匹馬是朋友托我送到尉犁縣的,我實在不能夠賣。」這個蒙古客人也懂得漢語,他一聽見烏煙豹這個名稱,他就轉移了目光,把烏煙豹瞪了半天,還牽出去試看騎了一回,也因為是他原來的那匹馬,路上被一種最惡毒的名叫「八蠟」的蟲子給咬傷了;那種東西是像蚱蜢一樣,但專咬牲畜,他實在需要一匹好馬,好趕往伊犁去作買賣,如今看著這匹烏煙豹也不錯,而且肯賣,他就出了六十兩銀子的價錢,鞍韉外加三十兩,爛眼三在旁直向韓鐵芳使眼色,那意思是叫韓鐵芳爭過一百之數,然而韓鐵芳此時已無限地感慨了,他想到了當年當鞍賣馬的秦瓊,尤其烏煙豹是他故鄉望山莊十匹馬之中最好的一匹馬,常於深夜歇著他去找師父學藝,這次由洛陽出來又隨著他越關山、涉長河、走沙漠、過草原、脫賊群、追奇俠,也可以算是數年來與自己朝夕相伴的一個朋友,如今自己何忍得像貨物一樣的將它出賣,所以就點頭承認了這個價錢,借了劉老大櫃上的戥子,把銀兩稱了一稱,就由著這個蒙古商人將烏煙豹帶鞍韉全都牽走了,韓鐵芳卻頹然進屋,病勢竟又由此複重。 九十兩銀子,連還店飯錢,帶付給劉老大他們拉纖的報酬,就去了三十多兩。韓鐵芳精神總是振作不起來,因為飲食不調,肚痛才好,總又複犯,得的痛像是痢疾,且時常全身發燒,起不了炕,它的容顏也一天比一天瘦。在此住了前後幾近一月,這裡每天來來往往的人總是不少、官差到驛站換馬,蒙古人,哈薩克人,用牛皮袋在造兒裝水、喝酒的吃飯的,住店的人甚為複雜,劉老大的買賣非常的興隆,尤其是他後院這幾間土屋,每晚總要住得滿滿的。 韓鐵芳由那些人彼此談話之中,漸漸也猜得出幾句番話的意思了,可是他要向人問:「秀樹奇峰春雪瓶?」一樣的大家都是搖頭擺手,劉老大且好意地嚴肅囑咐過他,說:「你來到這兒,就千萬別說這句話,別提這個人。」 韓鐵芳說:「因為我這次要往尉犁縣,就為的是去找他,現在,我病在這裡是實在沒有法子,只要我能夠掙扎,我就立時前往,我也知道你們這裡的人全都很怕他,可是我卻不怕他,我找她是有一件頂要緊的事情要辦。」 劉老大聽了這話,發了半天的愣,結果還是說:「幹嗎呢?老鄉,你年輕輕的人,找尋誰不好?何必專尋她們呢?我也不管你有甚麼事,只求你住在我這兒別亂說,我這買賣這些日才好了一點,老鄉你別給我惹事就得了。」 韓鐵芳聽了,心中越發鬱悶,也更心急,精神偏又一時恢復不過來。在這店還住著一個客人,與韓鐵芳是害著一樣的痛,也是每天要跑很多次廁所,而且這個人上廁所的時候還得叫人攙扶著,常因走得慢,他就要將糞尿便在褲子裡。他是個瞎子,本來住在且末城教給窖子姑娘彈唱的,如今因為那個地方不能混了,所以才打算上尉犁縣,自從一過孔雀河他就生病,才投到這裡。聽店主人劉老大說:「這瞎子不但是拉痢疾,還有癆病。」他雖然不常咳嗽,韓鐵芳卻常由他聯想起病俠。這邊疆絕域,連玉嬌龍那一副鐵骨銅筋都給折磨完了,更何況這個盲人呢?又想起自從自己記事以來,好像就沒有生過病,胳臂上受箭傷加上皮鞭子打,都沒使自己頹了精紳,滅了志氣。如今,沒想到才入新疆不幾天,就得了這麼重的痛,這個地方,實在是不宜於人住的。 此時他對那個盲人真抱有一種「同病相憐」之感,尤其見盲人還帶著一個十五歲的侄子,長得很瘦的,叔侄相依為命,窮苦不堪,他就更加憐惜,同劉老大說:「他們若是沒有錢,你千萬不要逼他們!又瞎又病,帶著一個小孩住在這兒,也實在可憐,茶飯千萬不要少給他們。將來無論他們欠你多少錢,都由我代付!」店家連連答應,本來韓鐵芳在這兒可稱得起是個闊客人了,新賣的馬,手裡還有多少銀子,劉老大心裡也都記著了。即使他全花光了也不要緊,他這兒還有一匹馬呢,有馬還愁不能換錢?於是同店住的盲人,因韓鐵芳之助,竟得以安居養病。可是他的病永遠不見好,他的侄子大概也相隨他多年了,幾種樂器,也都會彈會吹,有時他坐在簷下吹笛子,吹甚麼「梅花三弄」、「江城小引」,及各種時興的小曲,全都很婉轉動聽。笛子之外他還有一隻琵琶,彈奏起來雖然不大熟練,可也頗有韻味。 在這小小的驛站上,除了有的人像爛眼三似的,賭贏了錢買酒喝醉了,就敲著破桌子唱他從伊犁學來的三句半京戲。歌聲與樂器是極少的,如今這孩子調起來的琵琶,人都聽不懂,也不大在意。韓鐵芳的心靈卻又被這喚起了回憶,憶起故鄉琵琶巷蝴蝶紅的纖手所奏出的絕妙音樂,他的心立刻就由這絕遠的邊塞之地飄到了江南。然而也不是怎樣的相思惆悵,心思便很快又回到這裡,靜靜的聽著琵琶之聲。 盲人的這侄子,每天晚飯後必要彈奏一曲,給韓鐵芳心頭無限的安慰。過了幾天,他的痛已好了七八成,他就走出屋來,笑著由那小孩子的手中接過琵琶來,並叫劉老大搬個凳兒放在院中,他坐下,將四弦調定了,就琅琅地彈奏起來,他的手指極為靈活,曲子也會得最多,其是忽而如金刀剖玉,忽而如銅盤滾珠,有時如小鳥鳴春,有時如叢竹響雨,唐人白居易所刻畫之琵琶聲「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庶幾可以寫出此時的音調及情景。他彈了一會,不但旁邊的小孩子呆了,屋中的瞎子也呻吟著連連說:「好!好!這是誰彈的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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