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六五


  韓鐵芳問說:「這為其麼?」賽八仙呼二爺喝完了一碗茶,又斟了一碗,韓鐵芳也將一碗茶飲盡,瞪著眼專聽他的講話。

  只見他先把頭向左右前後掃了一下,然後才說:「你聽我細說!可是,這咱們只當是談論別人家的事,不是說著大王爺家,將來你見了人也不要跟人亂談!」

  韓鐵芳點頭說:「我全曉得,你放心吧。」

  呼二爺才說:「在十九年前由玉門關裡來了一位奇人,騎著馬帶著寶劍跟小弩箭,還抱著一個小孩!」他疾忙掩住口,面色驚慌的向四下望望,森林在後,眼前的草原無邊,天際有鷹以健翅撩著白雲,正在盤旋下擊。韓鐵芳也面現驚詫之色,急急地說:「你快接著往下說吧,不要緊。」

  呼二爺伸著一個手指,悄聲說:「這位奇俠,——我說大王爺,她老人家來到了孔雀河邊,住了些日,找到一位名叫美霞的哈薩克的太太,兩人好像是幹姊妹,又聽說兩人在很多年前就相識。那奇人,俊俏的臉兒大眼睛,那時才不過二十左右,穿著男子衣服,就是一位少年公子,比你還俊俏。春秋賽馬,冬季打獵,常有成群的哈薩克姑娘追著她,圍著她,但是她有時又穿女裝,哈薩克打扮的時候也有,就是連我見了她都得看直眼。她以箭射雕,無論射甚麼鳥都是百發百中,她騎馬,一千萬匹馬也沒有一匹能趕得上她。她瞪眼就打人,說話就要人的命。她生平最忌三件事,第一,她自稱姓春,不許人問她的姓名跟來歷,曾有個人說她原是北京城的甚麼……當天那人就在草原士失去了首級。第二,不許人說她是男還是女,允許她愛甚麼打扮就甚麼打扮,有個千戶長,是孔雀河邊的一方之王,斷定她是個女子,想要娶她,備著十匹馬,歇著幾千兩銀子,前去求親,她當時就翻了臉,小弩箭連珠一般的發出,就射瞎了那千戶長的雙目。第三,她不許人問她的那個孩子,有的人在背地裡偷偷地談論猜測那孩子是她親生的,還是她抱養的,不知怎麼就讓她知道了,好!每個人的腮幫子士都被射穿了一個大窟窿。從此,只要有人敢在背地談論她,就必遭橫禍。可是她為人雖是這樣凶,卻又時常濟困扶危,惜老憐貧,作了無數的好事。後來她就走了,在庫台縣住過,在和闐、於闐也都住過,還有人在伊犁,在且末城都見過她。她越過昆侖山,走過大戈壁,在白龍堆瞥單身殺死過三百多名的強盜,她蒙古話,纏頭話,哈薩克話全會說,她名頭極大,十幾年來,無人不知,無人不怕,地無人對她不尊敬。她是神仙,是俠客,是大王爺,百到近二年她隱居於尉犁縣附近,才不常出來,聽說她得了病,可是她的那……就是飛駱駝春雪瓶,已經長大了……」說到這裡,臉色愈變得驚恐,探著頭,低聲又說:「比她還凶!」

  韓鐵芳趕緊問說:「春雪瓶是男是女?」

  呼二爺擺著雙手說:「得啦,得啦,你別再問了,我也不再說了,再多說半句話,我的頭就許下啦,那可不是玩,我們現在變成朋友啦,咱們就都得說實話,我第六爻神課,幾年來頗為發財。至於我是怎麼認識的春大王爺跟春雪瓶呢?早先我雖聽說,但沒有會過他們的金面,百到去年冬天,下著雪,快到年底啦,我跟我這夥伴走在尉犁縣,就被春大王爺傳了去給她算命,她叫我給她算一個在遠方的人,她問那個人現今在何方?是否平安?是否已經長大成人了?將來是否還能夠跟她相逢?我這個玩藝本來就全憑眼睛跟嘴,我的眼睛看出她對那人很是關心,關心大概也不只一年半年,我的嘴也就得說使她寬心的話。我就說:那人在正南,如今平安無病,諸事順心,不到半年,他必定要來到這兒看您:她聽了我的話,似乎不大相信,可是她的兩隻美人眼兒……不,大王眼,竟撲簌撲簌的流下淚珠兒來。那小王爺春雪瓶正在旁邊,我一看,嚇了我一大跳,原來飛駱駝……」

  韓鐵芳由他這表情也確認為春雪瓶即玉嬌龍之子,年紀約二十上下,身體強健,性情直爽,慷慨任俠,是一條好漢,而玉嬌龍到底又關懷著甚麼遠方的人呢?真可疑!

  此時呼二爺喝簌茶又說:「那時候我看她就黃瘦極了,哭簌還咳嗽簌,她賞給了我五兩銀子,她真有錢。由那兒我又到烏爾土雅混了幾個月,現在是要往且末城,昨晚我們就宿在這兒,今早打鳥兒想吃了飯好走,這才遇見了你。我想你還是隨我們一塊兒走,將來我們再帶簌你到尉犁縣,其實由這裡往尉犁縣去原是一股直路,你由此一直往西走,再過一段小沙漠,就是一個大湖,那個湖,番名叫作『羅布諾爾』,漢人叫它『東海子』,越過湖岸就是孔雀河,順簌河再一直往西,馬快的有四天就能到尉犁縣,這一股路上雖說沒有漢人,可是也有些蒙古人多少會說幾句漢話,並且我知道黃羊崗子那鎮上,還有涼川人開設的一家店房呢!只是你就是走到了尉犁縣……尉犁縣是個大城市,陝甘人在這裡作生意的也不少,那裡還有衙門。但是你要請問春雪瓶,還是沒有人告訴你,因為看你這樣兒,別人猜不透你是個幹甚麼的,萬一你要是去找春家的人作對,那麼鬧出事來,誰也吃不住。因此我說,不如你先跟我到且末城去,沿途你也算是我的一個夥計,我也把算卦的法子教給你,將來你若萬一時運不濟,混窮了時,也可以拿著換飯吃,古人有一句話說得好,家有良田千頃,不如薄技在身啊!」

  韓鐵芳聽了他這些話,只細細地記住了往西去的路程,卻對他勸自己拜他為師,助他去走江湖算命之事付之一笑。更疑惑那春雪瓶的地方原來很好找,說他們是如何的兇狠、神秘,那也未見得靠得住,不過是賽八仙這傢伙故作處詞,以拉自己入夥而已。他把頭搖了一搖,說:「我不能去跟你作買賣,我沒有口才,連江湖話我都不會說!」

  呼二爺說:「那不要緊,可從慢慢地練,再說,說實話,我也不是叫你真幫助我去幹甚麼,只是藉著你的像貌人才給我壯壯招牌罷了。因為找算命的,有不少都是大姑娘小媳婦,我這樣兒現在不行啦,所以買賣不好,不然我也不到且末城去,且末城還許有點買賣作,到別處,除非有你……」

  韓鐵芳明白了他的用意,不由更是有些氣忿,就擺手說:「不行不行!我來此是尋春雪瓶有緊要的事情要辦,實在不能奉陪。」賽八仙呼二爺聽了這話,半晌也沒有言語,臉上顯出不高興的樣子。

  這時候,他的那個夥計鐵柱子,燒的也不是甚麼飯,牛肉、羊油,連剩飯帶幹鍋餅都熬在一起,上面還撒了一些黑砂似的堿鹽,端過一大木盤來,還有兩個木頭的調羹,韓鐵芳此時很餓,便也不客氣,不能計較好吃不好吃了,就與呼二爺對坐而食,呼二爺的臉色漸漸緩和了過來,跟他又說又笑。

  待了會,飯用畢又喝茶,依著呼二爺今天還要和韓鐵芳多盤桓些時,並拿著他那弓箭說:「老弟!你一個人就帶著兩口寶劍,我不信你不會武藝,這弩箭是自從春大王爺來到新疆之後,就人人都想學,可沒有一個學得好的。實在,射准了真是一件難事,老弟一定比我們強,你來試試,到林子裡給我們射下幾隻鳥兒來,作為我們晚飯的酒菜好不好?」又說:「不瞞你說,剛才我們從草地上一揉眼睛爬起來,就進林去射鳥,倒賠了十多枝節,連一隻馬兒也沒射著!你進去,給我們開開張,好不好?」

  韓鐵芳站起身來,卻擺手說:「我也是不行!幸遇呼兄,指給了我往尉犁城去的路徑,現在我就得趕緊前去,早一天見看春雪瓶,就算早一天卸了朋友對我的重托!」

  呼二爺也突然站起身來,驚驚慌慌地說:「原來你真想去見她?你告訴我行不行?你找她究竟有甚麼事?」

  韓鐵芳嘆息了一聲,說:「現在恕我不能奉告,將來你必能知曉,我們再會吧!」拱拱手又同那鐵柱子招呼了一聲,就去牽起兩匹馬,並將那群人送給病快的那兩隻羊尾巴取出來,送給了呼二爺,以作茶飯之酬。

  原來這羊尾巴是此地的買重禮品,呼二爺真有些受寵若驚似的,不住地作揖道謝,又說:「那麼,咱們是後會有期了!我們到了且末城先去抓幾個錢,也許再到尉犁去找你,咱們在那兒再見吧!路上平安。」

  韓鐵芳也拱手,上了烏煙豹,牽著病俠遺下的那匹黑馬就往西走。

  才走了不遠,忽聽呼二爺在身後叫他,他趕緊回頭,就見呼二爺跑得直喘,到了臨近說:「我還忘了告訴你一句話!你去找春雪瓶,絕沒人知道。你要想打聽,你就說:「秀索奇法」,這就是番話的飛駱駝,就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

  韓鐵芳又拱拱手致謝,他就策馬走去,口中不住的暗暗念著「秀索奇法」,覺著番語太是難記,他就按照著這句番音,改成了漢字的意義,是:「秀樹奇峰」,又不由高吟出來:「秀樹奇峰春雪瓶!」回頭再看看,呼二爺跟鐵柱子還在那裡坐在一塊大吃大喝,他又向前將道路辨識了一下,就再也不回頭,一直催馬西去。

  馬蹄踏著青草,一前一後,全都輕快絕倫,兩旁的青草芳香,今人心怡神曠,而高空上冉冉的白雲、青天,遠處的蒼翠奇峰,蔥龍秀樹,更為可喜,他的口中時時念著「春雪瓶」的名字,然而到底也想像不出春雪瓶是怎樣模樣的一個人,只因為「飛駱駝」的這個名字總覺得他的像貌一定很醜惡,可是又想以玉嬌龍那樣的人,無論是她親生的或抱養的孩子,大概總不至於大拙笨了,而他的武藝既是蓋世奇俠傳授出來的,當然也是高超極了,只可惜玉嬌龍現已死了,今後這裡的大漠草原,森林長河,高山古道之間已無緣再睹俠影,春雪瓶能夠承繼他母親的名聲嗎?……因此恨不得立刻就見著那春雪瓶之面,他的心特別急,馬特別快,可惜時已近午,天氣十分炎熱,走盡了這片草原,又穿過了一片森林,越過了一道山嶺,才望見有了稀稀的廬舍,整齊的田地,他就收住了馬不再快走,然而他已經滿頭是汗,氣喘吁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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