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
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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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潼關第一須留心華山上的鐵棍楊彪,此人有萬夫不當之勇,手下有一百多個嘍囉。再往西,霸橋縣上有一位大俠客,名叫呂慕岩,是十年前關中道上的大鏢頭,使著一對護手雙鉤,人稱他為鉤俠,不過這個人倒很和善,你走到霸橋只要別狂別張口說大話,就是走在對面你不理他,也不要緊。」 「過了霸橋二十裡便是西安府,那裡的豪傑可就多了,東關裡的鏢店就有七八家,著名鏢頭不計其數,如方天戰秦鏢、鉤鐮槍焦袞、鐵臂羅漢馬如驟、金太歲余旺、托得塔李平、扳倒山陶俊。還有長安三霸,是金霸王高越、銀霸王侯雄、鐵霸王竇定遠,這都是江湖馳名的英雄,一方的財主、紳士,同時也都是殺人不眨眼的魔王。」 「再往西,武功扶風一帶又有歧陽雙傑,進甘肅有隴山五虎,蘭州城裡有豹子崔七,涼川又有鎮源州朱逢源,在這裡就可以聞得黑山熊的威名了,假若你尋不著黑山熊再住西,那可就得出玉門關過沙漠,二十年來無論是多麼大的英雄好漢,一出了玉門關就不敢逞強……」 韓鐵芳越聽越發怔,聽到了這裡,就不由問說:「為甚麼?」瘦老鴉臉色變了一變,將聲音壓得小一點,說:「這件事我也跟你說過了許多回,二十年前北京城九門提督玉大人之女王嬌龍因父病還願投崖而死,可是有人說是那玉小姐實在未死,只是下落不明。最近我聽徐廣梁說,玉小姐當年是走往新疆在沙漠草原無人之處隱遁了。」 「因此,由黑山熊起,江湖人只要往西去,就都個個相戒,都怕遇見她。因為聽說那位玉小姐的武藝,是由九華山啞俠門中學出來的,比江南鶴李慕白還要高出一頭,真可稱是神出鬼沒,虎躍龍飛,換月摘星,追風入地,推山倒海,變化不測,無人能擋,無人能敵,所以個個一聞她名,便先喪膽。連我也是如此,要不然這些年我也不至於隱沒不聞,實在也是怕遇見那位玉小姐之故,其實我不做非法之事,也得罪不著她,但聽說她的脾氣最不好,為一點小事就會殺人。」 「現在說這些話,也不是要打消你的銳氣,就是為告訴你,走江湖絕非一件容易的事,遇事處處都得小心謹慎,遇人時時都得斟酌打量。俗語說: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時難,尤其你,在家中嬌生慣養,使奴喚婢慣了,你說個對,別人不敢說錯,出了門可就不行,誰對誰都沒有客氣,你強?別人遠比你更強!」 瘦老鴉的話如聯珠,一句跟著一句的說出來,兩隻眼睛又瞪著在韓鐵芳臉上轉了一轉,嘴角又露出點冷笑,他想著韓鐵芳一定會有點垂頭喪氣,可是他卻是態度平常,一點也不在意的樣子,瘦老鴉就又說:「只要能時時謹慎,便不會出舛錯,千萬可別逞強,因為咱們這點武藝,在江湖上是比下有餘比上不足,尤其你,那幾手伏地追風、翻身反砍,你還沒有練熟,徒有點力氣跟聰明,也決鬥勝不過老江湖。」 他又飲了口酒,韓鐵芳卻微笑,說:「我出外本為找的是黑山熊,與別人都無干,我不欺人,諒別人也不會來惹我。」 瘦老鴉搖頭說:「那可不一定,江湖人哪能都個個講理?橫著膀子撞,騎著沒籠頭的馬瞎撞,有的是,還有一種江湖人養的沒有規矩、沒廉恥的丫頭,自命為女俠,看見了你這樣子的小白臉,她們一定會霸佔。」 說的時候,又把眼瞪著徒弟發出微笑,韓鐵芳卻忿忿地說:「管他呢,我們走我們的路就是啦!等遇見事情的時候再說,反正,師父你放心吧,在路上我一定處處聽你的話。」說畢,他就用個包裝當作枕,倒頭睡下。 瘦老鴉坐在一旁還是飲酒。少時,他隔著窗戶,又跟站在院子裡的店夥說了幾句話,原來他跟這家店房很熟,所有店夥的姓氏排行,他都叫得出來,他先問:「給我們的那個人找苦睡覺的地方了沒有?」 窗外的店夥答道:「大屋子沒地方,我把東屋裡地下的那塊鋪板讓給他啦,飯他也吃完了。」 瘦老鴉又問:「馬呢?」 窗外答:「三匹馬都在棚裡,都喂過了,蕭三爺您是明天天亮就起身不是?絕耽誤不了您!」 瘦老鴉笑了笑又叫說:「程二!」 窗外的夥計答應著,瘦老鴉就又問說:「廣達鏢店的鏢車今兒走過去了沒有?」 窗外的夥計答說,「今天沒看見,也許是沒走這段路。」 瘦老鴉點了點頭,說:「好啦。沒甚麼事啦!明天早一點給我們燒飯。」 外面又說:「誤不了。」足音響了幾下,人就走了,瘦老鴉自己又明念了幾聲,也不知道他說的是甚麼,他下炕去,關好了門,待了一會噗的一聲,將燈吹滅,就也倒到炕頭睡覺了。 此時韓鐵芳並未睡著,因為他覺得身子下的土炕是又硬又涼,而瘦老鴉的兩隻腳,更發出一種臭氣,今天他雖因在路上太累了吃不下甚麼東西,可是這股臭氣也薰得他直反胃。風一陣陣的搖撼著紙窗亂響,像是甚麼書上記的那些怪異之事,有個妖怪要駕風而來,要被窗而入似的。 這小村茅店中的夜,簡直不是「一刻值千金」的春夜,牆外的梆子聲梆梆地響,聲音十分淒涼,而遠處一聲犬吠,近處的狗也都隨著亂叫起來,太狗汪汪,小狗滋滋,仿佛大鑼小鑼一齊鳴,半天不止,攪得韓鐵芳的心更亂。 此時,瘦老鴉所說的那些英雄人物,又仿佛一齊出現在他的身邊,那些都是黑山熊的黨羽,團團地把他給包圍起來,他要抽劍去奮勇迎戰。他又想著生母方氏夫人,以尊貴之身,落于盜賊之手二十年,這二十年來她度的是多麼慘痛污辱的生活啊!不知那缺了一塊下襟的紅羅衫子,尚穿在她的身邊否?母親呀!……他撫著胸,身子壓著劍柄,不由得心頭一陣沉痛,又念記著明晨還要起身西去,在那強梁滿地的路途上精神若不振奮點,是決不行的。所以他緊閉著眼睛,腦裡不敢再亂想。 停了一刻鐘,耳畔的更聲、犬吠聲,及風聲,就漸漸由模糊而歸於寧靜,他第一次離家入了睡鄉,睡得還是很沉。及至被瘦老鴉喚醒,瘦老鴉問說:「睡足了沒有?收拾收拾東西就走吧!」他掙開了雙眼一看,見窗紙上已發出慘白之色,便翻身坐起,揉了一揉眼睛,覺得左邊的臂痛,原來是寶劍在臂下壓了一夜,睡得沉,並沒有覺得,可是這時十分的難受,窗外的雄鵝扯著怪嗓子在喊叫,母雞也跟著咕咕,韓鐵芳還覺著有些頭暈,可是瘦老鴉很快地下了炕找著鞋,就把屋門推開,一陣春寒的晨風吹進來,觸到人身上如同冷水似的。瘦老鴉先跑到院中去了,屋門也沒給帶上,屋子裡的臭氣倒趁此滾出去了。韓鐵芳就也下了炕,揪平了衣棠,走出了屋。 只見天色即將黎明,星斗疏稀,殘月倒掛,可是各屋裡的人都已起來了,櫃房裡點著暗暗的燈光,有的客人還背著鼓鼓的錢袋子,推著獨輪的小車,往店門外走去。韓鐵芳看了這種情景,不禁想起了「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那兩句唐詩,雖描寫的是秋景,如今是春天,但自己的心實嚴肅淒慘,與秋無異。又計程遐想,這時蝴蝶紅隨著範彥仁必已走出幾百里地之外了,她必定也正在飽嘗著茅店雞聲,曉風殘月的客味,她的心坎裡必未將我忘記,她是一天一天的往東,我卻是一天一天往西去,當年日一夕相會,酒綠燈紅,輕挑琵琶私傾密語,如今卻相背著各分東西,人生聚散實在無常,舊日的歡樂如今看來實如輕煙浮夢,他不禁感慨著。 這時瘦老鴉忙忙叨叨地催著店夥去給他備馬,那毛三也被他從東小屋裡撤出來了,毛三仿佛站都站不住,兩眼還沒大睜,不住地張著大嘴打呵欠,他氣惱著說:「這時才甚麼時候呀?還沒打過三更吧?」 瘦老鴉推了他一把,咕咯一聲他就坐在地下了,一坐下就索性不起來,還啊啊的打呵欠,瘦老鴉催著說:「快點!趕緊收拾了東西,吃點甚麼咱們就走。」 這時廚房裡風匣聲呼呼、答答的已響了起來。有的屋裡才起來還沒走的客人,高聲唱著山西的「迷呼」調子,說:「實在可憐啊啊啊!母子們咦喲喲!」公雞又扯著嗓子跟人比賽。門外已有驟車像轍轆一般地響著走過去了,而天上星月漸淡,東牆外新綠的槐樹後已隱隱地演起了一片淡紫的朝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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