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黑三手裡拿著面發怔,禿子又響了兩下風匣,就也停住了燒火。炕上坐的那三個人也各自拿著牌,往外去聽。方福還笑善說:「沒有人說話嘛!」

  可是這時窗外叫著:「店家!夥計!」聲音細弱,一聽就知道是個女子,黑三一吐舌頭,把面放下了。

  醉老財卻親自起身,把屋門推開,屋外的一陣寒風吹進來,屋裡的燈光同時射到外面,只見那牽馬的人,是細高的身材,被著個麻色的大鬥蓬,他也沒細看是男是女就說:「要住店嗎?不行啦!到了年底啦,夥計們都回家啦!到隔壁去吧!」

  他剛要閉上屋門,外面卻急躁地說:「快!快!給我一間乾淨的房子!……」接著是呻吟,連炕

  上的三個人都站起來了,一齊驚愕著說:「是怎麼:是受傷嗎?……」

  醉老財屋門一鬆手,門叭的一聲被風吹得大開,燈光全射到外面,就見那穿黑鬥蓬的人已撒了馬韁,坐在雪地上,醉老財可真大吃一驚,不敢出屋子了。

  那黑三兩隻沾了白麵的手卻抄了燈跑了出來,屋裡的人連方福全都跑出來看,黑三大聲問:「喂!你是怎麼了?」

  北屋的孩子又哭起來,風吹著燈,呼呼地起了半尺多高的火苗,只見雪地之上坐著的這人,頭上蒙著青綢帕,連鬥蓬多半已被雪染白,卻是一個婦人。

  只見她驀地把頭一抬,厲聲說:「你們這些個人出來瞧我幹嗎?快給我找間房子!我有病!」

  手拿著燈的黑三眼睛都直了,因為他離這婦人最近,他瞧出這婦人是瘦臉纖眉眼,嚇!這份模樣比北房住的那位官二太太可又俊得多啦。他問醉老財說:「人家是個屋裡人,又有病,就留下吧,你們這兒又不是沒有房子!」

  醉老財擺著雙手說:「你別多說話!留住個人倒不要緊,可是……」他彎著腰向地下坐的少婦說:「你是從那兒來的呀?得的是甚麼病呀?現在是年底,誰也不願自找麻煩。」

  地下坐的少婦突然一挺腿就站起身來,她直瞪著圓亮的眼睛,以更急尖的聲音說:「你們就不必多問!快給我找一間房子,我也用不著你們這兒的夥計侍候,附近有接生婆沒有,快給請一個來!」

  她這樣直著腰清清脆脆地說看話,可就顯出她那隆起的腹部來,連大鬥蓬似乎都難遮住,真得快請收生婆了!

  說完了話,她又一陣腹痛,急忙將腰彎下,醉老財心說:不好!我這兒要雙喜臨門,又得添個攪我睡覺的!

  黑三上前要攙,可又怕自己的這只面手髒了人家的鬥蓬,鬥蓬是青綢面的,裡子大概是火狐。

  大家都更發怔,誰也不是收生婆,這號兒買賣誰都不敢接,可是這時那位官兒太太跟秦媽都一齊聞聲出屋,秦媽冒著雪跑來問:「誰要請收生婆?」

  有個夥計說:「得啦!來了堂客就好辦啦!」

  秦媽趕緊過來攙少婦胳臂,又問說:「幾個月,夠月份了嗎?怎麼就只你一個人呀?」

  少婦卻歎了口氣,她一手撫著肚子,一手仍拿著馬鞭,臉如白紙,搖搖頭說:「不必多問!快給我找房子吧!」

  方福勸看醉老財說:「反正這件買賣你今天是推不掉啦!得啦快給人家找房子,如果能在你這兒養個胖小子,過年你的買賣必定更得興旺!」

  醉老財皺了皺眉,歎了一口氣,只好叫夥計給東屋點上燈,燒上炕。

  禿子上前卸馬,黑三去搬行李,馬上是兩隻大包裹,上面滿掛著雪,黑三用手一搬,卻吃了一驚,原來裡邊真沉,心想:裝的都是些甚麼好東西呀?

  禿子也嚷了一聲:「寶劍!」原來鞍邊確實是有一口寶劍,鯊魚皮銷、青穗子。

  此時秦媽已撬著那少婦往東屋走去,一看背影,醉老財卻又吃一驚,只見這少婦雖然身孕好重,但踏雪邁步,一點也不像秦媽那樣的扭扭捏捏,原來是大足,這人是男是女此刻都成了疑問,而胭脂色的馬、寶劍、大包袱更是令人驚異。

  一個夥計進那屋去點燈燒炕,黑三提著兩隻沉包裹,把燈交給另一個夥計,而禿子搬鞍氈、牽馬,剩下的一個夥計跟方福、醉老財,卻都面面相望,覺得這人的來歷實在可疑,他們進了櫃房悄聲談論去了。

  此時院中的雪仍然落著,那秦媽已將少婦攙到東屋裡,東屋是很小的一間屋子,四壁皆是黃土疊成的,並在牆上掏了幾個方形的深洞,是為客人存放東西之用,就仿佛壁櫥似的。四壁蕭然,除了炕上的一張蘆席、一塊磚頭,壁上掛著一隻半明不滅的油燈之外,就別無雜物。

  外邊有個窟窿通到炕裡,炕裡早就堆好了曬乾的馬糞了,從窟窿放進燃著了的乾草,立時炕裡就著起火來,炕縫冒出了烏煙臭氣,一霎就充滿了室內,刺激得秦媽不住的咳嗽,那少婦卻發怒起來,嚷著說:「這是甚麼屋子?我本來住在東邊的村裡,因為那村裡的人家都太窮,請收生婆得走出七八十裡地,我才到你們這兒來,聽說是什麼金張腋、銀武威,你們這兒是個大城,店房最寬綽,辦甚麼事也都方便,沒想到你們這兒……」

  店夥也在濃煙裡咳嗽著,回答著說:「這條街上數我們這家店最大了!城裡還有幾家,比我們這兒好,可是太貴!」

  少婦說:「只要房子好,無論多麼貴我也住,你們這是甚麼店?」

  此時黑三提著兩隻沉包裹沖進濃煙裡來,色迷迷地打算跟這位將要生產的少婦套套近,就笑說:「大嫂!你就將就些吧!這大年底,店裡本來就不收住啦,我也是這兒住的客,剛才我給您說著,才……才叫您在這兒住,房子又是間青龍房子,最吉利,准保叫你平平安安在這兒生下個胖娃娃,跟個小老虎似的。」

  不料吧的一聲,一個嘴巴打在他的臉上,他雖然沒想到少婦會打他,可是剛才他看見少婦的兩隻細手兒,心裡就曾一動,想著:若叫這樣的細手兒拍在臉上一下,那才解癢呢!可是沒想到這一下拍得太厲害了,就像他早先被駱駝踢過一下的那般疼,他不由得哎喲一聲喊,一隻包裹才擱在炕上,另一隻包裹可就拋在地下,把他打得撫著臉發怔。

  禿子送進那口寶劍來,擱在炕上,拉著他就走,說:「面都煮爛啦!這種事用得著你忙嗎?」

  黑三被禿子拉出去了,大門開著,倒使屋中的煙氣漸漸散出,對面的人已能看出服侍她的這個婦人衣飾很是整齊,而且勸她息怒,說:「身子重的人不應當生氣,這兒的店房都是這樣,您要甚麼,他們都能預備,可是都得另外出錢。」說話溫和而有禮貌,不像是店裡的內掌櫃的,或是甚麼村野的婦人。

  少婦遂也溫和地說:「你是這店裡幹嗎的?」

  秦媽說:「我是個侍候官太太的,我叫秦媽,跟著我們太太上路,就被雪阻在這兒了,住了兩天啦。這位太太……」她掀開這少婦胸前緊掩的鬥蓬,看了看,就問說:「快了吧?您覺得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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