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洛陽豪客 | 上頁 下頁
三二


  ▼第十章 「竟被爸爸識破了嗎?」 青蛟劍找不到仇人

  李大姐本來也是忿怒了一陣,她那眼睛瞪出了一些簡直無論多麼強悍的女子也絕不會有的光芒,不是潑辣,而是一種威嚴。她此時卻又上了炕,作出來腿很酸痛的樣子,用細聲向老太爺哀懇著,說:「叔父,你要不打我的妹妹,我也絕不敢這樣,我到你家來,實在……」

  老太爺忽然仰著天哈哈大笑,並且急急地喘氣,說:「實在是!實在是!……你厲害!李國良厲害!我交的好朋友,生的好……」

  李大姐把話大聲地說:「我實在是為來這裡避難。」

  老太爺忽然打了個冷戰,他腦中迸出來剛才在東關聽那夥計所說的事了,他越發瞪大了眼,瞪直了眼,看著李大姐,他緊緊地握拳,他要伸腳踹死女兒。然而這時院中吵吵嚷嚷的,亂哄哄的,他的大兒媳,二兒媳,僕婦,何媽媽,十多個人,有的擠進屋來,有的站在門外,都問著,勸著,哀求著。老太爺定了定神,反倒笑著,說:「沒有什麼啊!」

  一手把女兒拉起來,他也晃晃搖搖地往外走,出了屋,他回首又向屋裡的媳婦們說:「你們都出來吧!本來沒有什麼事,只是……只是我要叫李大姑娘換換屋子住,小琴卻拿話頂撞了我,我才發了脾氣,不管什麼,女孩子本來是和女孩子好的……」

  他說著,屋裡那幾個人還都在勸說,並打聽,他就不禁又暴怒了起來,大喊著:「都出來——都走開!回去!沒事了。就是有事也不許你們進這屋,出來!」

  嚇得屋裡的媳婦僕婦們趕緊往外來跑。老太爺也往外院走,不料沒有留心到門檻,絆得他幾乎摔了一大跤,蘇振傑驚得「噯喲」一聲,趕緊上前去攙扶,卻被老太爺怒抬一腳,踢得他滾在地下,又「噯喲」了一聲。老太爺卻如怒獅一般;踏著急匆匆的大步,就回到客廳裡,「鏘」地一聲拍出了青蛟劍,但他忽然又一下手顫,寶劍「噹啷」落地;他「克哧」一聲坐在椅上,又仰面長籲;口中自言自語地銳:「好狠!李國良!好狠!你們……咳!萬里飛俠已竟喪在你們手內了,你們還來害我,害我的女兒,敗壞了我家的門風!好厲害的李國良,真厲害的少年俠士!」

  蘇老太爺的腦子裡又加添了這件事,刺激得他更跟瘋了一樣。他由地下拾起了寶劍,就拿袖子擦著,越擦越發亮,他想起來五十年前得這口劍的時候,是曾三上太朽山,打敗了金牛張,「那時自己真是一條猛虎般的好漢,如今竟能容許人騎在脖子上拉屎?李大姐?什麼他娘的李大姐!分明是男扮女裝,分明他是李劍豪,分明他就是什麼江南的少年俠士,分明是殺死萬里飛俠,又殺死姓於的那個凶賊,分明他是有意來……哎呀……」

  他想女兒小琴跟這女裝的男子在一起,混了這些日,不定已作出了多少多少無恥之事,「咳!蘇家的門風呀!貞節牌坊呀!菩薩呀!……」

  這蘇老太爺突然擎劍跳了起來,就要出屋。但卻又自己將自己攔住,心裡就勸慰著自己說:「不可!家醜不可外揚,這件事連僕婦們,媳婦們,都別叫知道!倘若傳了出去,我得羞死,我二兒子的官也作不成了,我只好,只好……」

  他咬著牙發狠地想了半天,便才決心定了主意。遂放下了劍,又急匆匆走出屋去,直往裡院,莽然又撞進了西屋內,一件事又把他氣得發暈,原來他那個無恥的女兒小琴,正在扒那李劍豪的肩上哭泣,見了他來,方才離開,並且驚慌求憐地對著他。他定了一定神,裝作沒有看見,先拂拂手,令女兒走出來,然後他就壓下了聲音,跟李劍豪——李大姐來說話。小琴斯時是站在窗外,窗裡掛著絳色的窗帷,她也無法看見爸爸在屋,裡是作什麼,她不敢進去,又不放心。可是待了半天,卻聽屋裡並沒有爭吵,不過她父親的聲音已顯著大了,是正說:「李大嬸娘,我的話已說得差不多都明白了……」

  小琴聽了,卻又驚疑,並有些喜歡,心說:「莫非我爸爸還沒有看出他的真來歷嗎?」

  此時,屋裡的老太爺又說:「頂好你聽我韻話,快走。」

  小琴心中又一陣酸,她實在與李劍豪己離不開了。淚不住又往下流。但是突然一眼望見那東院裡還有許多人正在向這裡望著,最可恨就是三嫂,這時倒像是很稱願。於是小琴一陣羞憤,就回往北屋去。

  她回到屋裡,淚仍不住流。何媽媽關心地,驚疑地來問她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呀?莫非老太爺在南海把菩薩衝撞了?回家來就瘋了?」

  小琴卻不答,一頭就躺在榻上,臉貼著枕頭啜泣。她忘不了自那夜伏牛崗與楚江涯等人交手之後,她就已看出來「李大姐」是一個男子。她本是忿怒著回來要殺「李大姐」的,但卻被他說活了自己的心,原來他就是自己時時想念中的那位江南少年俠士,他名叫李劍豪,他為仗義,打不平,才殺死了萬里飛俠高炯而闖下了大禍,高炯有個師弟「金鞭岳大雄」,武藝比任何人都高,依著他原是不怕的,但他的父親李國良膝下除了已嫁在遠處的一個女兒,只有此一子。因知寡不敵眾,怕兒子有了舛錯,才強迫著他逃避到此處。他原是一條英雄好漢,倔強的少年,但因為迫于父命,他才不得不扮成女裝,腳尖上套著小鞋,忍辱行了這數千里路,來到此地。他是可憐的,但他尤為可愛,他,自從他跟小琴秘密地說開了,他們倆就絳窗下絮語,銀燈畔談情,明月下犯愁。——這種種的事情她都忘不了。「如今竟被爸爸識破了嗎?」

  她盼望也許還沒被識破,但離別是怕難免的了,倆人即已好成了這樣,可又怎能分別呢?躺了又何時才能再見面呢?……所以她心摧肝裂,不住的哭泣。軋娘何媽媽坐在她的身畔,搖晃著她的身子,舍苦向她相勸,她卻也不聽,只是哭,願意就這樣哭死。但她哭得似乎是斷了氣,哭得已不知人事了,原來她已經體倦沉睡了去。不知過了多對,她才迷迷糊糊地又醒來,覺得頭跟胸部都作痛,身子倦怠無力,好容易才坐起了身,被燈光刺得兩眼生疼,原來外面已經天黑了,不知是什麼時候了,敲過了一鼓還是將近三更了,屋門也關嚴了,何媽媽已在那邊床上睡了。小琴細細想著白晝的事,又不住簌簌落淚,剛要站起來,卻忽聽見前院中有人隱隱地在驚慌喊叫。

  小琴吃了一驚,急忙一手掠著蓬鬆的鬢髮,一邊跑過去,站在門旁向外側耳靜聽,越聽越覺得外院的聲音有異,卻是許多的僕人都在紛紛嚷著,更聽得「咚咚咚」的腳步之聲,是從東院有人向外急跑,好象是自己的三哥。她就匆匆地開了門,走出去問說:「哥哥,哥哥!是怎麼回事呀?」

  蘇振傑沒聽見,早跟著蘇祿跑出去了。天邊月色很明,可是前院的燈光閃閃。她向西屋投了一眼,見那裡面卻很暗,她也顧不得去看李劍豪,就急忙往前院跑去。耳邊的嚷聲是越來越清楚,眼前的人影燈籠,更多更亂,原來是僕人們都驚慌著往大門外跑去。她高聲叫著問說:「到底是什麼事呀?……」

  可是沒有一個人顧得跟她答言。她的心突突地跳,緊緊地跑出了大門,問耿四說:「什麼事呀?什麼事呀?咳!到底是什麼事呀?」

  耿四卻皺眉搖頭說:「我也,我也不大知道,多半是……」

  這時村口的東邊許多人都黑壓壓地往近處來,小琴跑過去,借著月光跟燈籠的光一看,原來是五六個僕人架著一個身受重傷的人,這人手腳都已不能夠動了,只憑人抬著他走,這人身軀高大,胸前流著血,胸前並且飄蕩著染了可怕的鮮血的白鬚子。她不由得「哎喲」一聲驚叫。許多僕人都說:「快抬進去吧!把老太爺抬進去吧!可慢慢的!慢慢!」

  她不由得如刀割心,跺腳痛哭,說:「爸爸呀!誰傷的您呀?快告訴我,我就去殺他!爸爸呀!……」

  老太爺連頭都已抬不起來,哪裡還能夠跟女兒說話!蘇振傑是傻子似的大哭。眾僕人都勸說:「小姐別慌!別慌!老太爺還有救,傷大概不重,我們沒想到老太爺半夜又到村外跟人打起來,就受了傷,兇手也跑啦!」

  抬進了大門來,小琴追著哭著直問:「兇手是誰呀?是誰呀?爸爸!」

  老太爺似乎聽見了驀然把一副血淋淋大臉揚起來,他就望著女兒發笑,說:「你要問嗎?那傷我的人就是……」

  小琴的全身精神此時都灌注在耳邊,要聽她父親說出來那兇手是誰。老太爺雖然受的傷很重,但神智卻極為清楚,他睜大眼睛,看著面前除了他一兒一女之外,盡是家僕,他就咬緊了牙,忍了半天痛,才又大吼一聲說:「傷我的人,除了雲媚兒還有誰呀?……」

  小琴氣得一跺腳,說:「我這就搜著她,殺了她,替爸爸出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