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洛陽豪客 | 上頁 下頁
一六


  小琴卻一句話也不答,搶過馬來,就跨上去,收劍揮鞭,如飛地馳去。

  小琴的胭脂馬如一支離了弦的箭似的向西北飛去,她的頭髮都已散亂,腰間所系的白綢汗巾,也不知在什麼時候丟了,懷中的繡鞋當然也已遺失,她卻都不顧了,就一直回到了隱鳳村中,只聽莊裡連一聲更聲都沒有,許多莊丁可都聚集在村口張望著,看見馬來到就都說,「姑娘回來了!姑娘回來了!小姐!您把他們都結果了吧?」

  小琴仍然是一句話也顧不得說,馬也不停,一直闖進了那大柵欄門,到馬圈中,她即甩鞍下馬。「鏘」的一聲抽出了寶劍,蓮步疾移,向裡院就走,路過客廳看見廳內有明亮的燈光,並聽見有李老英雄發出的一聲長歎,她卻一點也不注意,只一直跑進了裡院,就見西屋窗上也有微微的燈光。她卻走近前去就推門,一下,屋門就被推開了,她「嘿嘿」發著冷笑,挺劍進了屋中,卻不由又發了一下怔,原來屋裡什麼人也沒有,只見絳色窗簾下垂著,而炕上空留著一條羊毛毯,她心說:「趙媽又往那兒去啦?莫非趙媽也跟壞人串通著?或是她先被殺了?」

  就驚疑著又提劍出屋高聲口!著:「趙媽!趙媽趙媽!死啦?」

  沒人答應,惟見明月又自雲中透出,照得牡丹的花影亂動。她跑到通東院的那個門兒,向裡面頓著腳叫說:「趙媽呀!死人!渾蛋!你那兒去啦!」

  驀然回首一看,見西屋窗上的燈光沒有了,她憤怒地回身,又跑回去推門,門也推不開了,竟從裡面閉得很嚴,她抬腳「咚咚」地蹦,也不開。又拿起寶劍,「克」的一聲向門劈去,並怒聲說:「開了門吧!你還想瞞人嗎?騙子!賊!壞人!」

  裡面卻悄聲說:「不要嚷!不要嚷!」

  她說:「你開了門便沒有事!」

  她又過去用身子去用力擠門,裡面又悄聲說:「妹妹!不要太為無情!」

  她說:「呸!誰是妹妹?」

  裡面又說:「小琴小姐!我是無法才來到你家!我實在是,是……」

  小琴聽了屋裡的話,她就不言語了,也不生氣了,只是感到一種驚喜,夾雜著一點悲哀。月光如發渾的水似的,浸著她的全身,她的人,劍的影子都印在地面,而陣陣時花香,隨著風吹來,使得她沉醉,聲聲的細語自門縫裡透出,更使她心軟,待了一會,門就輕輕地開了,有人伸手把她拉進到屋內,燈光豔豔,在絳色的窗帷上隱隱動著二人的影子,又發出把寶劍輕放在桌上之聲,和小琴的頓足聲,和二人喁喁的私語聲。這時候那個趙媽一邊扣著衣裳的紐子。一邊問說:「剛才誰叫我啦?是小姐?還是李大姑娘?有什麼事呀?」

  她就要往西屋裡來,小琴卻隔著窗子說:「沒有什麼事?我只是問你,為什麼你不在這屋裡跟李大姑娘作伴兒了?」

  趙媽在院裡怔得站住了,說:「哎喲!原來小姐回來啦?你在這屋裡啦?今天吃晚飯的時候,我也沒明白我說了什麼錯話,就把李大姑娘給招惱啦,就把我趕出屋去,說是用不著我服侍啦,」她已來到了屋門外,屋裡的小琴卻說:「你去吧!大概你總有不是!你睡覺去吧!明天不用你啦!改叫金媽服侍。」

  門外的趙媽心裡卻慶倖說:「這才好呢!誰願成天服侍這個壞腿的人呢!」

  她又問說:「沒事了不是?」

  小琴帶著點氣說:「沒事啦!你去吧!」

  她遂就又回東院睡覺去了,這後半夜也就悄悄地度過,次日太陽已升得很高,小琴在北屋可還沒有起床。她的乳母何媽媽被東院住的大少奶奶跟三少奶奶叫了過去,因為都知道這些日,尤其是昨天,小姐蘇小琴在外面出了大名,殺傷的都是江湖有名的人物,她們相商著,要勸勸小琴別再出門,別再惹事,同時還要想法子,用婉轉的話兒叫那李家的父女離開這裡,因為老太爺現在沒在家,來了那麼兩個人在家長住,究竟不象事,兩位奶奶都不敢擔當這個沉重。但是正在商量著,三少爺蘇振傑就走過來了,他連連地擺手說:「不要緊!爸爸若是回來,他知道咱妹妹出了大名,他老人家倒許更喜歡呢!至於那李老頭子確實討厭,他那個女兒可倒,可倒怪可憐的!」

  說到這兒,他的太太不由得斜瞪了他一眼。

  蘇振傑並沒有看出他太太的妒意來,他還只管說:「一個腿有病的十八九歲的大姑娘,她住在咱們這兒也不算什麼的!」

  何媽媽就說:「腿可也不算太有病,那天晚上還到我們屋裡去呢!她的病大概是裝的,白天不下炕,到天黑時照舊能夠扶著牆兒走路。」

  蘇振傑搖頭說:「那能夠沒有病,這麼熱的天,叫你們腿上永遠蓋著羊毛毯子你們受得了嗎!咱們別胡疑人家,得可憐人家!」

  他的太太又惡狠狠瞪了他一眼,他還是沒大看出來。他的長嫂吳氏就說:「也許是,那父女倆在外面實在是混得沒有飯吃啦,才來到咱們家裡,裝著病不走,來混飯了吧!」

  蘇振傑就說,「那更不要緊啦!爸爸成天行好事,難道咱們家裡還缺少兩碗飯給人吃嗎,何況李老頭子人雖討厭,究也是爸爸的老相好,他女兒又是安安穩穩的一個大姑娘?」

  他的太太盧氏聽到這裡,可真忍不住了,把臉上的雀斑都氣得更紫,就拿手使勁推了他一下,說:「怪不得,自從李大姑娘一來,你就成天魂不守舍的……」

  蘇振傑說:「那是因為我心裡有事!」

  盧氏說:「哦!你才說明白原來你心裡有事?」

  蘇振傑說:「我心裡的事是為騰雲虎!」

  盧氏一撇嘴說:「誰信?天天鬧著騰雲虎,我們始終也沒見著虎,倒是聽說那位安安穩穩的李大姑娘一到天黑,就能自己下炕,你又常常半夜裡起來……」

  蘇振傑說,「那是我上毛房去啦?我的肚子不好!」

  盧氏說:「哼!肚子不好,昨兒那不要臉的癡丫頭把趙媽都給支出來啦,不叫跟她在一個房裡住,大概你的肚子也就好啦?毛房可更得上的勤啦?」

  蘇振傑急得說:「哪的話!哪的話!他媽的哪兒的話?」

  他的太太跟他越吵越凶,何媽媽跟他的長嫂全都勸阻不住,他就趕緊溜走,心裡覺得十分冤屈。可是來到正院,一看見西屋窗上的絳色窗簾,他又有點心魂搖搖盪蕩的,盼望坐在炕上的那位姑娘把簾兒掀起,最好是向著他笑一笑,心裡卻說:「他媽的!怪不得我媳婦跟我吃醋,原來那個李大姑娘真把我給迷住啦!」

  由此日起,蘇振傑的心已不再顧慮騰雲虎,卻更是惦記上了李大姐,腦中常發生著非非之想,在屋中時常跟他的太太吵嘴。他的太太盧氏,早先是只在屋裡看孩子,不大管外間的事情,如今也常到正院裡指桑駡槐地發脾氣。小琴聽了乳母何媽媽的勸,不再出外惹事,在家裡卻有點改了脾氣,天天起得很晚,起來總要修飾打扮多半天,衣服首飾更講究。在李大姐屋內的時候多,在她自己屋內的時候倒少,而且一個人在屋中的時候常常發怔,又有時皺眉傷心,好象是有了什麼心事。劍倒是更練得勤,訓練的時候,那李大姐必要隔窗觀看,可是有時李老英雄一闖進院來,李大姐便又趕緊放下了窗簾。

  看那樣子,李老英雄是最恨小琴跟他的女兒接近,他可又無法時時看著,因為他的心中也像是有要緊的事,整天在屋中坐立不安,夜間在客廳裡點著很亮的燈,常直到天明也不吹滅,他一天要抽無數袋的旱煙,可是不向人說一句話。過了些日,他就忽然又到他的女兒住的房中,諄諄地囑咐了一番,也沒跟蘇振傑說一聲,他就走了,別人也不知道他是幹什麼事去了,只是李大姐對人說:「她父親是到徐州找朋友去啦,非得一個月才能夠回來呢。」

  斯時天氣已更暖,庭中的牡丹都已謝了,片片的花辦都落在地下,有時天邊星月溟濛,二更以後,李大姐掙扎著她那雙病腿,猶與小琴姑娘在庭中密語,似共同惋惜那可憐的落花,外面也再沒有人找來。孟廣把鏢店關了門,帶著家眷走北京去了。聽說騰雲虎受傷也沒有死,被陳文悌拿車把他送回到登封縣,魯家五虎的名頭是從此塌了地,而那淩霄劍客楚江涯卻於那日伏牛崗爭鬥之後,在店裡,並在城中他的一個朋友的家中,又住了許多天,於最近才走,他那麼有名的一位少年英雄,也是乘興而來,敗興而返,惹得洛陽城的人莫不譏笑。相反地,美劍俠的芳名傳遍了遐邇,自洛陽往東去,一路之上無人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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