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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陳神仙一邊打著呵欠,一邊說:「她連戲裝都沒有脫,首飾大概沒戴什麼,她今兒來的時候又只穿著一件大衣,一件藍布褂,跟包的剛才要交給我。我說你先拿著吧——大概她也沒戴去小碧芬的什麼首飾。」

  馮亦禪說:「那倒沒什麼,因為她已經給了小碧芬一筆錢啦,小碧芬絕賠不了賬,再說她不久就要當闊太太了,也不在乎這個,我們大家都不至於因芳霞受什麼累,同時,也說不定,名片上的那個人也許喜歡她唱得好,明天還放她出來演戲——事情自不可樂觀,但也不必怎麼的悲觀。」

  方夢漁卻又不禁長歎了一口氣,手裡拿著那張名片,就說:「我把這帶走吧?」

  馮亦禪說:「算了吧!你帶走這名片幹嗎!這個人的名字難道你還不知道?十幾年前,報上天天用很大的字登載這個人的名字,那時正是他炙手可熱的時候,現在雖然還有錢,可是沒有勢力了,今天他派人拿他的名片來,是給戲院的一個面子,同時表示他負責,人不是失蹤了,這個人也未必就是惡霸,總是芳霞在人家的手裡有短處。」

  方夢漁卻把這名片一摔,說:「他不是惡霸是什麼?不等著人把戲唱完,就將人家逼走,跟強盜有什麼分別?」

  馮亦禪說:「他大概也是要唱戲,要唱蟣蠟廟的費德功,硬搶人家的女子。」

  方夢漁說:「你不要把這件事看得輕了,這是倚勢欺人,你更不能確定芳霞是誰的姨太太,我相信她是一個純潔的女子,她絕不會在什麼人的手裡有短處!」

  經理趕緊給解勸,說:「得啦!得啦!你們二位也不必為這件事生氣,好在今天也還沒有聞出什麼大麻煩,有什麼事情明天再說,各位先回去歇息去吧!」

  馮亦禪沒再言語,方夢漁卻依然生氣,那張大名片,到底被他收在身邊,同著陳神仙走出了戲院。陳神仙就雇上車走了。馮亦禪卻拉了方夢漁一把,說:「你別遷怒於我呀!又不是我搶走了你的魏芳霞?」

  方夢漁連連搖頭說:「沒有!沒有!你也是為芳霞出力的人,你出的力氣比我出的還多,我那能遷怒於你?」

  馮亦禪說:「今天的事確實突如其來,以後芳霞就是仍然可以出來唱戲,但也絕沒有戲院敢邀她了。因為說不定她唱著戲,就能夠叫人拉走,她的戲飯已經告終了,這實在是一個大損失,你跟我都白費了一場力。當然啦,我不過是為她白忙了幾天,還不要緊,你卻又為她負責,還又為她傷了心。我剛才說的那幾句話,並不是我不關痛癢,說風涼話,更不是對芳霞的事惡意猜測,實在這件事情很明顯,她這麻煩絕不是今天才惹下的,她的家中,必定早就有麻煩。——這年頭兒,凡是漂亮年輕的女人,大概很少沒有麻煩的。你跟她自然也有點情感,可是據我想還不至於太深,那麼管她這麻煩可幹什麼呀?咱們既沒那功夫,又沒那力量,徒自的苦惱,還容易得罪人,我勸你切不要這樣做,你好好回報館去睡覺,明天先到醫院去治你的咳嗽傷風,過幾天,我想芳霞不是找你去,就是找我去,她絕不會一去無蹤,杳如黃鶴。即使真見不著她也不要緊,以後咱們還可以合作,慢慢地再發掘坤角的新人才!」

  方夢漁只是歎氣。

  馮亦禪又問說:「你怎麼樣?是雇輛車回去嗎?這時候可快一點鐘啦!」

  方夢漁說:「我慢慢地走回去。」

  馮亦禪說:「也好,咱們明兒見吧!我希望你可千萬不要為此事受刺激,咱們全都不能算是年輕人啦,飄泊半生,飽嘗世味,這點事兒,算得什麼?你編報還能夠不知道,世界上稀奇古怪的事情比這多得多。」

  方夢漁連連點頭,當下你跟馮亦禪分了手,他往南,拖著沉重的腳步,隨走隨歎氣,越走,馬路上越沒有人,甚至連街燈都看不見了,天上的新月也被雲遮住,他覺得這世界太為黑暗,他更不知道芳霞現在怎麼樣了,今天她到戲院來,本來差一點就誤了場,而且她也沒有怎麼裝飾打扮,可見她原是有一種預感的,這顯然是有一個惡霸——那名片上的人,早就在暴橫地摧殘她,我既是跟她有了這些日子的交誼,幫助她唱成戲,那不算是幫助,現在她才到了真正需人幫助的緊要時候,我就能忍心眼睜睜地看著一個聰慧的女子,被人危害著而袖手不管嗎?

  他越想越生氣,決定現在就到芳霞的家裡去,就是見不著她,也得把她叫起來隔著門跟她說幾句話,問個明白,該怎樣就怎樣,我不怕那名片上的人。

  於是,他加快地走,這夜是越深了,連一輛洋車也沒有見著,雨後的天氣本來寒冷,何況又在辣夜,凍得他直打哆嗦,然而他的心頭卻在洶湧著熱血。

  他到了宣武門外斜街,這條胡同裡,黑忽忽的簡直如同一條墓道,連一個活動的東西和一星發亮的燈光也沒有,地下還有不少的稀泥。幾個小戶人家,全都把那兩扇小門緊緊地閉著,也看不見門牌,更聽不見一點聲音,他找了半天,才找著了一個小門兒,回想著那一天的晚上是不是到這兒來過?這個門是不是芳霞的家?可別弄錯了。因為這時大概有深夜兩點鐘了。無故驚擾了別人。那可不太好,所以他就站在這門前,於夜色沉沉之中,端詳了半天,結果他斷定就是這個門,一點也沒有錯,於是他伸手去扣打這門環,但他突然覺得膽怯,他不怕裡面有什麼人,那名片上的人如果在這裡,那他不但不怕,還更歡喜,拚命,決鬥也敢。他只是怕把門叫開了,而進到裡面一看,芳霞卻已經被摧殘得「玉殞香消」。

  他沒聽見門縫裡有什麼哭聲,也沒有鞭撻,詬罵,或是打架聲。跟別的門裡一樣,靜悄悄的,大概裡面的人都已安睡了,現在,不太鹵莽嗎,還有敲門的必需嗎?他又躊躇了一下,便用手去拍門環。

  「吧吧吧!鐺鐺鐺!」

  這金屬擊敲的聲音,在這靜夜裡特別的響,他連敲了一陣,又用拳「咚咚」的捶門,裡邊才有人問說:「誰呀?」

  ——這聲音似乎隔得很遠,大概是在屋裡回答的,然而方夢漁已經聽出,似乎是芳霞的母親的聲音,有了人答話,他就把門捶得更急了。

  裡邊的老婦人一邊罵著,一邊大概是走出來了,說:「我告訴你,你不用回來,就不用回來了。你這小子,在裡邊瞎羼什麼?喝了點酒,剛才你就那麼胡鬧?我告訴你!你師妹妹的事情你不用管,連我是她的親媽我都不管,是好是歹,都是她的命,得啦!你回去吧!半夜裡你還來幹嗎?非得鬧出人命來才行嗎?」

  方夢漁倒不由發怔了,不知門裡把他當作誰了,於是他就趕緊說:「是我,我姓方,我是繁華報的,魏老太太!請你把門開開吧!我要看看芳霞!」

  裡邊也不說話了,大概也是發了怔了,待了半天。才隔著門問說:「找誰的?你到底是誰?」

  方夢漁帶點笑聲的向裡邊說:「我前些日為取相片,到這兒來過。我是報館裡的,我姓方……」

  門裡說:「哦!您是那位報館先生呀?您有什麼事呀?

  方夢漁說:「我要來看看芳霞!」

  門裡說:「我們姑娘早就睡啦,有什麼事情,明天白天您再來吧!」

  方爹漁說:「我進去不進去倒不要緊,只是我想跟芳霞說幾句話,隔著門說就行!」

  門裡說:「她今兒身上不大舒服,她屋子的門也關上啦,這半夜三更的怎麼叫她起來呀?有什麼話,您就跟我說吧?」

  方夢漁說:「因為她今天在大戲院,戲還沒唱完,就被人給硬叫走了,我不知道是有什麼事?」

  門裡說:「我們姑娘早就不唱戲啦,有兩年多沒唱啦,您說的是綺豔花吧?那是我們的親戚,她不在這兒住……」

  方夢漁聽這老太太的話,簡直是故意支吾,使得他更著急,就說:「今天我們還在戲院見了面,芳霞她這次唱戲是我給辦的,她還用了我幾千塊錢……」

  門裡的魏老太太一聽說「幾千塊錢」,就疑惑是要賬的了,半夜裡敲門來要賬,這可是個急賬,不用說,又是女兒惹出來的麻煩,所以,她大概是害了怕了,就說:「那麼您等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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