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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馮亦禪雙手推他,說:「你上前臺去安著心坐一會兒就得!我馬上就找你去,你也別著急,沒什麼了不得的事!」

  方夢漁的兩腿都覺著發抖了,這不像是真事,這是惡夢,然而不幸這真是真的。他驀然想起來芳霞往日曾經屢次含著淚說過「環境不允許」。現在莫非就是她的環境之中忽然出現了惡魔?忽然伸出了毒手?忽然刺進了尖刀?

  又有要到後臺看看的人來了,馮亦禪此時是絕不便向他詳述剛才的事,他只得走開了,他的腦子「嗡嗡」地響,心緊緊地擰,淚竟要滾滾地湧,他想著:「只要芳霞不病,我還得叫她唱戲,誰來攔阻也不行,假定她是病,我再籌出多少錢、多少錢,也得把她治好,她如死了,我殉情,她如被害,我復仇,她——她是我的生命!

  方夢漁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回了戲場,但是現在這戲場的池座,兩廊,樓上,不管是前排,後排,人已經散去了十分之九,所留下的都在議論紛紛,聽說是:「剛才來了四個人,先拿名片見戲院經理。由經理陪著到了後臺,見了霞美卿,沒說什麼話,就叫她走,霞美卿也一點沒敢爭論,戲衣都沒脫,就那樣東方氏,——小寡婦的樣子,跟著人家出了戲院,上汽車走了。」

  他驚得幾乎叫出來,趕緊回身,急跑出了大門,但是這戲院的門前,「霞美卿」的電燈雖還那麼亮,可是冷冷清清的洋車只留下了少數,汽車一輛也無,馬路沉靜得如睡,天的顏色昏黑,有點月光,也是黯黯的。

  他東張西望地看了看,並沒有什麼可驚的或是可疑的痕跡,他原想叫一輛車,拉他直到魏芳霞的家,去看一個究竟,但又想:這件事絕不平常,不可以莽撞!他沒法子,只得又回來,臺上胡秋聲跟那配角小坤伶臨時加演的「慶頂珠」也沒帶「樂家」就算是唱完了,聽戲的人漸漸走淨了,臺上的電燈也不亮了,在這時候他才看清那還沒有摘去的牌子,顯然是匆匆寫就的:「霞美卿藝員忽病,二本虹霓關暫停,改由胡秋聲加演打漁殺家,敬請諸君原諒!」

  他歎氣,長長地歎氣。這時馮亦禪,陳神仙一同找他來了,悄聲對他說:「咱們到櫃房談話去吧!」

  他們都緊皺著眉,走到了前臺的櫃房,——也即是這大戲院的經理室,經理先把茶房和兩個職員全都支出屋去,然後請他們三人落座,經理的態度倒還鎮靜,但是他也悄聲說:「這件事我也摸不清,不過咱們不能攔,我本想叫她唱完了二本虹霓關再走,可是不敢說這話,這張名片就不叫人再說別的話!」

  經理把他抽斗裡的一張特大的名片拿出來。方夢漁急著搶過來一看。他先嚇了一跳,但是接著說:「他!他不過是北洋時代的一個要人,現在他難道還有勢力搶去人嗎?」

  馮亦禪趕緊擺手,說:「這裡邊的事情恐怕很複雜!」

  經理說:「我本來不認識魏姑娘。就是她在園子裡唱戲,我要不沖你們三位的面子,我是不訂合同的,因為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叫座的能力,可是沒想到成績竟是這麼好,很可惜!我們戲院少掙點錢倒不要緊,只是這個角兒太可惜了!因為她太有前途了!」

  陳神仙說:「剛才可真把我嚇著了!本來她還正在臺上跟王伯當耍槍呢,那四個人就來了,要不是我拼命攔著,那四個人就要上臺把她揪下去,我都要喊員警啦,幸而是等著芳霞下了場,可是芳霞——她怎麼那麼聽話呀:連戲裝也沒卸,就跟著那四個人走啦……」

  馮亦禪說:「據我猜,她一定就是人家的人,不是當過那個人——人家沒親自來——的姨太太,就是……反正有事,她的身子是人家的!」

  方夢漁拍著桌子說:「她早先在市場茶樓走票。她也到過我那裡,怎麼那時沒有人干涉她的自由。」

  馮亦禪說:「詳細的情形,咱們就不得而知了!」

  陳神仙說:「冬月,才跟著綺豔花頭一次上我家裡去,在去年,她又獨自去請我給她說戲。」

  馮亦禪說:「我倒是早就認識她,她早先唱武生的時候就到我家裡去過,後來也常去,多一半是跟著綺豔花去找我,我知道她上過學,又學過些日子英文,她並沒有嫁過人,這我是知道的。倒是我聽別人隱隱地說她家庭仿佛是不大清白,她跟她表姊對此一向是諱莫如深,本來,女孩子的事,咱們打聽那些幹什麼?萬也想不到,今天這一看:她的家裡還真有很大的麻煩!」

  陳神仙「咳」了一聲說:「可惜!那女孩子有多麼好?多麼安穩!多麼聰明?多麼有材料,多麼有人緣呀!」

  方夢漁簡直要哭了,著急地說:「我們得設法幫助她,把她救出來……」

  馮亦禪推了他一下,又指給他那張名片,說:「這個人你惹得了?」

  方夢漁憤然地說:「難道這世界就沒有公理?」

  馮亦禪說:「主要的是她自己,她自己未必有力掙扎,說半天你還沒明白嗎?魏芳霞她是這名片上人的姨太太,還許不如姨太太啦。她的身子跟她的自由全是人家的。」

  方夢漁說:「現在不是奴隸社會!」

  馮亦禪說:「那沒法子,人家不讓她唱,她偷著唱戲不行,人家有權干涉她。」

  方夢漁說:「他就是那人的妻女,她願意唱戲,那人也無權干涉!」

  馮亦禪說:「然而人家派人來一欄她,她唱著半截,當時就不唱啦,就跟著人走啦,她自己無抵抗,她自己不掙扎,她自己還許願意身子受人管轄呢,她這時也許正在向人家認罪,求饒呢,你我能夠給她出得了什麼力?」

  經理說:「這沒有什麼,我們這戲院明天只好另換新角了,該批的賬我結出來,是交給你們那位?」

  陳神仙說:「把後臺的錢該給誰的給誰,我就都不管啦!」

  馮亦禪說:「她扔的這些事。只好我跟夢漁跟她辦,夢漁!」

  他扭頭看了看方夢漁,方夢漁卻直挺挺的發怔站著。一句話也不能說了。

  時候已經不早,陳神仙先困乏的了不得,說:「可得回去了!」

  馮亦禪說:「咱們想一想,還有什麼要緊的事情沒有?行頭跟戲衣都在跟包的手裡了,好在跟包的就是小碧芬的跟包的,東西一定都拿到小碧芬家裡去了,只是她還借了小碧芬的幾件首飾,不知剛才她匆匆忙忙地戴走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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