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粉墨嬋娟 | 上頁 下頁


  方夢漁高興得簡直緊張了,可是對於這一齣戲。他心裡不禁有點疑惑。這齣戲是個大戲,幾年前,他在上海聽梅蘭芳和金少山唱過,聽說要是由楊小樓跟梅大王配這齣戲,那更是「兩絕」。不過要是不化裝,不看「作派」和身段,沒有舞劍那一場,光在桌子那邊清唱,還有什麼意思呀?所以他雖然驚喜魏芳霞敢動這一出,——她會清唱,大概也就全會,演起來還許比得上梅蘭芳,——然而這地方不能發展她的長才呀?

  但他見魏芳霞在那邊明亮的電燈下,端正地坐著,真像大名伶似的,那旗袍閃閃地發亮,那眸子卻不來看著他。——他又有些驚羨,崇拜。

  彩樓配唱完了,停了有十分鐘,魏芳霞跟那去霸王的,還有去配角的,才都走過去。在那邊的桌旁坐下了。鑼鼓敲了起來。更使各座間的觀眾們全都精神百倍。方夢漁也把凳兒挪了挪,正對著那個「台」,也是正對著魏芳霞,然而芳霞,仍不抬眼皮,態度真是鄭重。鑼鼓敲得可真吵人。本來這出的「傢伙點」特別的多,那去霸王的——一個胖子,聽說是某公司的職員,相貌倒夠上個「霸王」,嗓子可真不行,唱「咬牙切齒罵韓信,」聲音就啞了。待了會,「小開門」拉過之後,魏芳霞就念起了「引子」,是「明滅蟾光,金風裡,鼓角淒涼」。字字清晰,真動聽,及至念過了「憶自從征人戰場……」

  四句詩,道過了很長的那一段「白」,唱那幾句「西皮散板」,真與梅蘭芳無異。方夢漁就不禁笑得閉不上嘴,心說:「行!行!」

  於是更注意的去聽,他真不願意那霸王再說話,也不願意淨聽她道白,他願免除了一切,只聽魏芳霞唱,他更不耐煩那些鑼鼓點。可是這齣戲真麻煩,「旦」的唱,實在不太多。魏芳霞又唱了兩段,尤其是她跟那去霸王的胖子,一問一答地唱,並沒有什麼出奇。及至快唱「南梆子」了,魏芳霞的虞姬說:「哎!大王醉臥帳中,我不免到帳外,閒步一回。」

  接著就唱:「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我在這裡出帳去且散愁情,輕移步走向前中庭站定,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新明……」

  清澈、柔瀾,真有行雲落月之致,要把它比做鶯鳴春樹也嫩還不夠。座間的顧客有不少忘形地鼓起掌來了,方夢漁喜歡得心花兒都開了,自育自語的:「好!好!」

  那芳霞卻將臉微翻,她的側影兒更是美麗,接著又唱。方夢漁簡直是一個字一個字的細心去聽,他幻想著魏芳霞現在頭上梳的是「墮馬誓」,戴著球風金釵,穿的是古裝的繡衣金鎧,金光閃閃,環珮叮噹,他又覺著芳霞在那裡轉身段了,在那裡作出顰愁而又英爽的表情了,在那裡……聽完了霸王唱畢,「虞兮虞兮奈若何!」

  她說:「大王慷慨悲耿,令人淚下,待賤妾曼舞一回,聘以解尤如何?」……又說:「如此賤妄出醜了」,好像當時就亮出了光芒閃爍的一對青鋒寶劍,接著,那宛轉悅耳的「二六」,是:「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憂悶,舞——婆娑……」

  真是動聽之極,緊連著胡琴跟堂鼓奏起了「夜深沈」……仿佛劍光庸起,嬌軀曼迥,仙裾飄雲,金釵顫抖,忽起忽伏,全合節奏。雖然魏芳霞依舊在那裡靜靜的坐著,但方夢漁卻覺得是出了神,是做起了夢。

  真滿意,這齣戲使他聽得真滿意。他覺著真是意外的收穫。旁邊有一個顧客說:「她本來是唱過武生,要舞劍還能夠舞不好嗎?」

  方夢漁卻真要起而跟人家爭辯,他想說:虞姬的舞劍,根本與唱武生無關。她已經改學旦了,你們不信叫她舞一舞?那劍,我敢打賭,絕對與梅蘭芳一樣,絕對不能像武生,絕對不能把夜奔的林沖那套劍法拿出來,因為她是天才,她是未來的名坤且,你們別以為她只會唱武生。他真氣不平,但看到大多數的人全都表示稱讚出來,他卻又覺得喜慰無極。

  「霸王別姬」唱完了,魏芳霞的臉一點沒有驕矜之色,她離開了那裡而走過來,帶著笑就直奔向方夢漁說:「您怎麼也上這兒來啦?」

  她親切地笑。方夢漁站起了身,他笑著回答說:「不是你告訴我的嗎?你常常來清唱,東安市場又只有這一家茶樓有清唱,所以我才特地來飽一飽耳福。」

  魏芳霞更笑著說:「這兩天本來我是一點功夫也沒有,今天我本也不想來,可是我忽然靈機一動……」

  方夢漁說:「怎麼?你猜我今天會來這兒找你嗎?」

  魏芳霞又噗哧一笑,搖搖頭說:「不是,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總是湊巧就是啦!」

  又說:「我早要知道您今兒來,我還,真不來啦,叫您自來一趟才好!」

  方夢漁倒不明白,心說:「這是幹嗎呀?」

  可是聽了這話更喜歡,仿佛熨斗燙著心似的,同時又覺得這時別人都對他直注意。

  戲算是散了,顧客們,跟票友們都陸續地走了。

  方夢漁也給給了茶錢,看見魏芳霞還在那邊跟兩個女票友談話,但待了一會,也分手了。芳霞卻又過來,說:「方先生!咱們一塊兒回去吧?」

  她穿大衣,圍圍巾,茶房對方夢漁也顯著特別殷勤,還向芳霞問說:「您明天來嗎?」

  芳霞點點頭,說:「明兒見!」

  她在前,方夢漁在後,下了樓,走出去了,市場裡的燈光還是很繁密的,往來閒遊的人跟買東西的人也還是不少,他們兩人都站在這裡,方夢漁問:「你現在就要急著回去嗎?」

  芳霞說:「急倒是不急。我這個人就是,只要一出來,就不願意回家了,我老想一輩子也不回家才好!」

  方夢漁覺著又這句話裡有很深的意思,然而當時也不能細打聽,就笑著說:「那麼,找一個館子,咱們去吃點什麼好不好嗎?」

  芳霞說:「可以!不過我先說明白,您可別請我吃西餐。」

  方夢漁笑著說:「我也沒帶著那麼多的錢。」

  芳霞說:「大館子我也不願意去,您要是願意請我,就隨便找一個小館子,吃點什麼包子餛飩的,在攤上吃也行。」

  方夢漁笑著說:「好!那麼等你將來成了大名伶,我再請你,現在先……」

  芳霞說:「您千萬別說這個話!什麼叫大名伶?我一輩子也不想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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