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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〇


  「小姐,究竟是什麼事,你敝開來說了不好嗎?」

  「丫頭,你跟我恐怕也差不多,把日子過忘了,你再想想,我的生日是那一天?」

  「不是正月半嗎?正好是上元夜,所以我記得你的小名兒叫元元,看相的還說這是個大好日子,將來大富大貴,可不是快來了,爺的官運越來越通……」

  她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她這時才真正地明白了霍小玉的意思……每個算命的都算得差不多,說是小玉的生日時辰太好了,定當大富大貴,只是小玉的骨格清秀,似非紅塵中人,福祿無緣,因此跟命相衝突,難以永壽,尤其是二十一歲那一年,是命中一大關劫,若能度過了,從此就會福壽綿綿,富貴白頭……

  一個這樣說,兩個也是這樣說,有的還提出了禳解的辦法,說是不妨用人定勝天,故意去破壞命局,如此雖無富貴,卻不至壽夭,所以小玉在開始求字時,不求為正室,要求一個清貧的文士,以至選中了李益,都是因此之故?

  那知道人事畢竟難以勝天,李益先前還是很不得意,但是慢慢地,在不到兩三年中,居然飛黃騰達,極盡富貴,只是他已經另外訂聘了盧氏,縱有誥封,也輪不到小玉身上,這或許是去禍之道,所以她們主僕兩個人都很坦然,並沒有為此感到不安。

  只是小玉的病愈來愈重,看來真有拖不過二十一歲的樣子,浣紗心中暗急,口中卻不提,而且也強迫自己忘記這同事,過了一陣子,她倒還真忘了,但是小玉沒有忘,而且清清楚楚地記住了,浣紗不禁一陣心酸,眼淚撲簌簌地直往下落。

  好不容易她才忍住了悲戚道:「小姐,你怎麼還是記掛著那些話呢?今兒已經是臘月底了,到開春已經不到一個月了,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我就是怕這一個月難挨。」

  浣紗又看看霍小玉,心中的悲戚又來深了一層,她看見霍小玉的臉色蠟黃,眼光散漫,已經沒有了光澤,就像是死了的魚似的,她也知道,人一到了這個樣子,就是不太靠得住了,但是很奇怪,因為她出門的時候,霍小玉還是好好的,而且因為聽見了劉學鏞辭官的消息,想到李益即將歸來,而顯得特別興奮,怎麼一下子就變了呢?

  莫不是出了什麼變故?因此她急急地道:「小姐,你究竟是怎麼了?」

  「沒什麼,我很好呀,你看我不是坐起來了嗎?扶我到書案前面去,我要寫信。」

  「小姐,這麼晚了;你還要寫信,明天寫不行嗎?」

  「不行,明天我恐怕就提不起筆了,好浣紗,別再阻止我做什麼吧,我們姊妹一場,也許沒幾天了……」

  聲音很平靜,但越是平靜,越顯得她的悲戚之深,因為她本是個感情豐富的人。也很容易激動,一下子變得消沉,麻木,那是很不好的兆頭。

  浣紗再也沒勇氣去勸阻她了,把她扶起來,到了案邊,坐好後又給她把握子裡的火炭加了兩塊使火旺一點,且把蠟燭捧出了一捆,把幾具宮紗糊的宮燈都換上了新燭,燃上了掛好,使得屋子裡亮得如同白晝。「霍小玉看看倒又笑了道:「丫頭,你又在幹什麼,有著兩支就夠了,你幹嗎把燈都點起來,好像過上元節似的。」

  浣紗道:「這是一個算命先生說的,要是有什麼日子有關劫,都是煞神在作祟,唯一的辦法就是提前把煞神騙了來,因為日子沒到,沒有天地助威,它祟不了人,而且它來過了,已經應過了劫,以後就不來了。」

  霍小玉笑道:「傻丫頭,生死壽夭,早有定數,那有用人事可以挽回的!」

  浣紗道:「我不信,一個人生有命,死有定,這話是可信的,但是究竟該什麼時候死,誰也算不准的,再則除了病死的人,世上就不該有橫死的人了,預知死期,就可以躲開了呀,可是小姐你偏偏要相信這種鬼話,你既然相信,就也該相信這種禳解的辦法,我把燈點上,讓煞神以為今兒就是上元夜,說不定就好了。」

  霍小玉搖搖頭,但也不忍拂卻她一片好意,只有輕歎道:「如果這個有效,我比誰都盼望呢?我並不想死,以前雖有那種說法,我也一直沒往心裡放,總以為日子還長著呢,後來我又過得好好的,更不相信有這檔子事兒了,可是到了這一陣子,眼看著劫期迫人而來,而我的身子又拖成這個樣子,倒是不能不信邪了。」

  浣紗已經替她磨好了墨,看她拿起筆來,搖搖顫顫地在紙上寫著,多日不提筆,手已顯得僵硬,字跡也不如往日娟秀,歪歪斜斜,倒像是一條條的蚓蚯。

  浣紗看了心裡實在難過,哽聲道:「小姐,我看還是明天到崔少爺那兒去一趟,請他代書吧。」

  「不行,這封信我一定要自己寫,沒有人能夠代我說出我心裡的話,也沒有人能相信我自己的感覺,我知道我的日子已經不多了,因此我只有一個希望,希望在死前能夠見到十郎一面。」

  浣紗終於忍不住了了眼淚,但是卻不敢讓小玉看見,也不敢再說話,怕小玉聽到了她聲音中的哽咽。

  好不容易,她略略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見霍小玉已經寫了半張紙,累得伏在案上喘氣,連忙道:「小姐,老夫人說已經讓人去請爺回來了,你用不著寫信……」

  「我知道,可是沒有這封信,十郎不會來看我們的。」

  「為什麼,難道老老夫人……」

  「不,老夫人是個很好的人,她要求我暫時別跟十郎見面,也是有道理的。」

  「什麼?是老夫人不讓爺來見我們?」

  「也不是這個意思,老夫人只是希望我們暫時別見面,等我的病稍微好工一點,她會來接我們,送我們到十郎那兒去,只是目前我們不宜見面。」

  「這是為了什麼呢?」

  「為了我的病,你要知道,我生的是癆病,那是會過人的,老王爺就是生了這個病死的,十郎的父親也是這個病上過世的,他們都是從別人那兒過去的……」

  「那有這個事兒,我整天侍候著小姐,怎麼沒過上?」

  「並不是每個都會過上,尤其是女人,比較難以過上,而且過上了,也不見得馬上會發,我就是在小時候從老王爺那兒過來的,潛伏了十來年,身子一虛,病根就乘虛而發,這個情形,每個大夫都這麼說。」

  「小姐的病也不是發了一天,爺要過上。早就過上了。」

  「浣紗,講話不能這麼不講理,一次過不上,也許第二次就過上了,老夫人擔心的並沒有錯,他們李家就是一個獨生兒子,要靠著十郎光祖耀宗,傳宗接代。自然希望他很健康,太太平平地活到一百二十歲。」

  浣紗剛要開口,霍小玉道:「你跟爺也同過房了,憾在沒留下身子,否則我一定要你遠遠地離開我,這是很正常的措施,當年老王爺發病時,娘也要我別去靠近他,可是我不聽話,偷偷地跑去,每次被娘看見了,總要挨一頓罵,母親愛子女的心,總是不會錯的,所以對老夫人的決定,我絕不認為有什麼矯情的地方,為了十郎,我真還不該跟他見面……」

  「那小姐就安心心養病好好了。」

  霍小玉垂淚道:「我知道我的病是好不了的,壽限已到,拖不過明年我的生日去,因此我只盼望再見他一面,這個願望對老夫人說不出口,只有寫封信去求著爺,請他悄悄來看我一趟,我死了也就瞑目了,所以一定要趁快,趁著老夫人的人還沒有見到爺之前,把信送到了,讓爺立刻來,這樣就不算違背母命了,否則老夫人的命諭到了爺那兒,爺來就是違命不孝了。」

  浣紗道:「小姐,我真不知道你心裡打的什麼主意。」

  霍小玉道:「老夫人不相信我的壽限將到,說我胡思亂想,叫我別信那方士們妖言惑眾……」

  浣紗道:「本來就是,我也覺得那些算命的簡直是信口開河,故意說來哄騙嚇人的,他還算出老王爺子孫富貴,萬世公侯呢,結果,你看,還不到第二代就……」

  霍小玉苦笑道:「你只聽了一部分,沒注意聽那位先生前面的話,他說府上福澤深厚,應該是公侯萬代,富貴千秋,但是絮果結于蘭因,福厚更須積善。如果多行不義,是自壞福門,老王爺過世後家中的那些行事你也看見了,怎麼會不敢呢?現在別打擾了,讓我把信寫完。」

  她又提起筆,努力地寫下去,好不容易撐到了最後一筆,寫完「小玉忍死絕筆」六個字時,把筆一拋道:「十郎,接到了這封信,你要是還忍心不來看我一趟,你就是天下最忍心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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