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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八


  這是一句真心話,因為崔允明一向是以忠厚處世,從無害人之心,只記得別人的好處而不記別人怨的。

  但是這番話換一種心思聽來,卻又似乎言之有物,那好像是在暗示著──目前還沒有查到你,如果有那麼一天,我會看看你對我的意思,給多少人情的。

  於是,對方得了他的保證,只是暫時放心去了,口中仍然是連聲感謝,懇托奉承。

  如此敷衍了幾處之後,崔允明累出了一身大汗,轉嫌屋中的火盆太熱了。蔡子敬是他的助手,看他閑下來,喝著剛泡上來的好茶,忍不住用手豎起個大拇指:「允明,高明,高明!十幾天不見,你好像脫胎換骨,把官場中的一問三不知,一推六二五,欲擒故縱,巧布疑陣,請君入甕等種種法門都學全了,從前大家私底下都叫你拗相公,認為你不通人情之至,想不到你與令親廝混了一陣子,居然把那一套都學到爐火純青了。」

  崔允明瞪大了眼睛道:「子敬,你說些什麼?」

  蔡子敬笑道:「沒什麼,我是說你剛才的幾仗應付精采極了,無風三尺浪,先留一分情……」

  崔允明歎道:「子敬,別人不瞭解我,你卻不該如此說,我那幾句話是逼不得已才說的,該死的方子逸,我只要他代我告個假,那知他竟玩下了這一套……」

  蔡子敬搖搖手,壓低了聲音道:「別叫!別叫!我知道你是到鄭州去了,老方來過一次,要我在這兒為你掩飾一二,免得那些人問到你家裡去,泄了你的行蹤,兩下子對不起來,可是剛才你的那一套花槍……」

  「我不是在耍花槍,是沒話找話說,易地而處,換了你又能如何回答呢?」

  蔡子敬笑道:「換了我或許會比你老練,用無可奉告四個字就打發回去了,可是那樣一來,也許會使人家當時畏我,背後怨我,遠不如你高明,依然對你抱著幾分敬畏,卻又感激萬分……」

  崔允明苦笑道:「你看我這一身汗,豈僅是高明而已!」

  蔡子敬笑道:「我知道你是困窘萬分,有口難言,不事做作而假中見真,因此才顯得逼真,也達到了最高的效果,所以才顯得高明,那是別人做不來的,你是在為無可告人而急,別人卻當作當你是難以為言而緊張!」

  「這兩者有什麼差別?」

  「差別大了,無以告人是根本一無所有,難以為告則是事關機密,不足為外人道也,同樣的吞吞吐吐,給人家的印象與影響如有雲泥之別……」

  崔允明一歎道:「真正的高明者是我那位表兄,論年齡,他大我不到一歲,論才情,他卻至少高出我百倍,任何事情,到他手裡就不一樣了。」

  蔡子敬笑道:「不錯,不錯,此公手段能翻雲覆雨,化腐朽為神奇,生死人而肉白骨,像我們這個冷公事房,經他輕輕一播弄,立刻就成為熱門起來,這位君虞公,我不能不佩服他,他可以說是無所不能……」

  ***

  但李益真的是無所不能嗎?真的有生死人而肉白骨的神通嗎?

  那答案是否定的,李益正為兩件事情惱著。

  第一件是霍小玉的病,似乎越來越重了,他接到了浣紗托人代寫的一封信,說是小玉由於長日思念,病情日甚,每日輕咳,都有咯紅之象,終日鬱鬱,請李益務必設法來探視一次,因為據醫診斷,心病重於體病,心藥之效,其效驗自倍于藥石,霍小玉體念到李益的處境,不肯說出來,但是浣紗看她的樣子,只怕拖不過明春。

  第二件的壓力則是來自長安的,屬於政治上的,他雖然來到了鄭州,在東宮太子護衛的嚴密保護中,卻因為他正在著手替新君登位而安排,削除異己。

  當幾個有聲勢的豪門一一倒下來時,使得很多人震驚了,因為這些豪門的地位,在外表上看來,正如日中天,赫赫當世,萬不可能會倒的。

  但是始由一兩件小事,或是由一兩個不重要的小人物投狀申告,發交刑部鞠問時,把他們種種不法的事件都抖了出來,證據鑿然,無從彌飾。

  於是革職入獄,籍家入官,家人妻小。發為官奴,一個聲勢顯赫的顯宦門第,在短短幾天內就冰消瓦解了。

  由於幾次的暗鬥,李益為這一套更為熟練了,從搜集證據,到壓制其勢力,斷絕其聲援,都做到周密完善的地步,發作之前不動聲色,發作之後雷霆萬鈞,那些人在長安市上得勢多年,根深蒂固,朋黨內及閣相,外通藩鎮,別說他人意料未所及,連他們本人也想不倒會突然之間倒了下來的!

  可是當案發之時,控方所搜集的證據之周,採取之攻勢的猛烈,如風雨之驟至,使他們無從招架起,這還不說,影響之所及,使得他們結為奧援的那些支持者除了袖手旁觀之外,不敢出半點力,因為只要說一句話,就可能把自己也牽進去。

  因此當案情日漸明朗,需要向另一些強有力者查證時,他們不是矢口否認,極力撇清,就是落井下石,當事者不清楚,別的人可明白,這個人就絕對無可救藥的了。刑部在邀請他們旁證時,已經是把案子的嚴重性向他們暗示得明明白白。

  而且還在暗示中放出了風聲,東宮當道所懲者僅此一人而已,諸公幸其自珍──僅僅這一句話就夠了。

  所以犯案在獄的先還不當回事,以為那些甘苦共嘗,禍福與共的朋友們必不至坐視,只要他們一出頭,還不是最多認個小錯失,降下一級,挨頓申斥就了事。

  等到那些稱兄道弟的知交,一個個在庭上矢口否認,翻臉無情時,他才知道完了。

  浮沉宦海多年,他們自然清楚,一個人到了這個關節上,就是永劫不復之境了。光棍點,一肩擔承了,或許還能留下一條命,如果想多拖幾個人下水,等於自討苦吃,再結仇家,置自己於死無葬身之地。

  李益擇取的對象很妙,他都是選那些不大不小的人開刀,而且在朝中那幾個勢力集團中,每處挑一兩個,更妙的是他專找那些與自己有私怨的人。

  因此當他發動攻勢之際,那些高高在上者還不放在心上,認為這些人咎由自取,什麼人不好惹偏要去惹上一個一身是刺的李益,而旁邊的人也認為這僅是李益的私人報復行動,犯不著為了一個人而去啟怨東宮,兵部跟秦郭兩家,李益本人已經夠厲害了,他背後的這些靠山更硬。

  等到李益的箭頭指向每一個圈子,幾乎每家都攤上一份時。他們才領悟到這不僅是李益個人的報復,可是已經遲了,因為他們在自己的這個圈子裡作了一次落井下石的行動,使得別的人寒了心,不復再靠他們了。

  那些聲氣相援的集團,也因為他們背義在先,甚至還抱著幸災樂禍心情,讓他們自己也嘗嘗挨一悶棍的滋味,暗地裡扯一腿。

  在短短兩三個月間,李益表現了他的才能,不但分散了那些權貴的勢力,而且也分化了他們的團結,使他們各個孤立起來。等他們瞭解到李益的行動不是出之私怨,而且秉承著東宮的意思,對他們作有計劃的打擊時,他們之間已經變得互相不信任,無法再像以前的一樣合作無間了。

  朝中的分合,也影響到他們外援勢力的團結,那些外藩軍鎮節使也開始有了裂痕,使得朝廷更容易掌握了。

  於是李益的地位更見重要了,東宮對他的倚重日甚,保護更力,這也使得朝中一些強有力者更加忌憚了。

  這個年輕人如果讓他再攪下去,遲早會把他們多年辛苦建下的基業完全毀掉。

  唯一的辦法是除掉這個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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