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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九


  李益笑道:「那只是說說而已,一時還不至於如此,在我的猜想中,這正是一個姿態,用以安安那些驕臣悍將之心,疏於防犯,然後才便於整肅,尤其聽了高暉對我所作的剖析之後,更證實了我的想法。」

  他興致勃勃再度以振奮的口氣,把朝廷與高氏密謀,陸續把年青忠貞的將帥人選,舉介到各路方鎮帳下效力,再在朝中以幾個廷臣的力量,徐徐支撐那些年青人,使他們在主帥面前竄紅攀升,漸次被重用,終而取代之策說了,然後才笑道:「我想這個辦法並不是始自今日,朝廷早就開始了,最顯明的一個例子,就是汾陽王郭老歲當其未顯之時,在哥舒翰帳下效力,旋又調僕固懷恩帳下效力,在兩處都很得人心,這就是第一步;僕固懷恩嫉才,忌其大得人心,才找了個藉口辦他的罪,剛好遇上了青蓮居士李白先生,為之緩頰求情獲赦,未幾,天室亂起,太子在靈武監國勤王,郭汾陽很快地就升了起來,所率士卒皆為哥帥與僕固舊部,也都是他當年相處過的袍澤,對他十分擁戴,故而能很快地收復兩京,擊潰賊眾,完成了不世勳業,這整個事件就十分耐人尋味。」

  小紅一怔道:「青蓮先生慧眼識人,這又有什麼呢?」

  李益笑道:「李白為他求情之時,正是失意離京流浪漂泊之際,郭子儀所犯的是死罪,豈能以一個失意的人一書而獲免,這就是費推敲之處。」

  「那自然是因為青蓮先生的清望之名,倍受尊敬之故,他身雖獲謫,但在朝野間仍是很有名望的。」

  「這話是一般人那麼說的,但李青蓮不過是小有文名,若言清望,實在還不侈清到那裡,他致荊州刺史韓朝宗書,也十足地表示了他只是一個趨炎附勢的名利之徒而已。」

  小紅這下子就不服氣了:「他要真是那樣一個人,為什麼不向高力士、楊國忠門下去求榮呢?那兩個人總比韓荊州的權勢大得多吧,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這是一般人的公評,可見他之對韓公謙虛,是心儀韓公之為人……」

  李益笑道:「韓朝宗是玄宗皇帝時的刺史,距今並不太遠,如果他真有為人景慕之處,怎麼會默默無聞呢?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這兩句話除了青蓮先生的那封信中,並未見於其他文字,因此這兩句詩究竟是天下公評還是李白一個人的諫辭,就很有問題。」

  小紅搬書本子是鬥不過李益的,只有改變話題道:「李白對一個荊州刺史如此謙卑,游幕長安,卻不惜獲罪權貴,這正是他可敬之處。」

  「李白的文章好,詩句工而有仙氣,這些我都承認,但是對他的做人,我始終不以為他有多清高,一定要我批評,那就是小有才氣,不務正途。」

  這八個字下得太苛刻了,小紅對李益是很尊敬的,但李青蓮居士也為她私心所淑,那與她後來的職業有關,寄身歌樓,吟唱時最多的還是青蓮的詩,因為他的詩句中多飄逸之氣,那是天才與靈感再加上洗煉的作品,在詩的王國中,他那超然的地位是無人可及的。

  李益看出小紅的表情,笑笑道:「我知道你一定不會同意我的看法,那沒關係,因為你沒有研究過他的人,只試過他的詩文,從詩文上去瞭解他是不夠的。」

  「那該從什麼地方瞭解他呢?」

  「從很多地方,先從他來到長安之後,未顯之前那段日子看,他就是個很投機的人,佯狂詩酒,作出一副自命不凡的狂士之狀,目的無他,為售其才而已。因為他很清楚,只有這個方法,才能很快地引人注意,自有一批書呆子為他吹噓,為他薦舉,把他捧成個名人,這一點他成功了。像賀知章等人全為他的磅礡才氣所傾倒,把他譽為天下無雙奇士,高捧上三十三天去。」

  「他為什麼不投楊國忠的門路呢?」

  「這正是他聰明處,他知道自己的一切很對玄宗皇帝的胃口,只要能為宮中所知,立可直步青雲,而楊國忠、高力士等人跟皇帝太接近,自然也知道這一點,他若是投入那兩人的門路,一定合被倒當出不了頭,而且那兩個人地位雖顯,卻為士林所不齒,皇帝祖信他們不錯,卻不會看重他們薦舉的人。皇帝很重名士,為士林所不齒的人,雖然有才,也不會受到重視的,因此他選了第二條路,儘量表現自己的狂態,這無非是一種故作姿態而已。」

  小紅低頭不語。李益笑道:「高楊二人和士林不睦,士林所重,必為高楊所貶,一方面抬,一方面眨,正好達到了他的目的,使他在短短的時間內,聲名大噪,還沒有見到皇帝,他的名字已經簡在帝心了,終於渤海國上了一封本國文字的表章,而他恰好遊過渤海,懂得渤海文,造成他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其實這也是賀知章等人故意造成的。長安有同文館之設,專事通譯各國文字,豈有不識渤海文之人,只是這個機會一向不為人重視,操之于士林之手,賀知章等人利用這個機會,把他給推了出來,他更懂得利用機會,借機拿矯,故意要高力士脫靴、楊國忠捧硯,來引起皇帝的興趣,加深皇帝的印象。」

  「那是很危險的事,這兩人都是當朝貴顯。」

  李益笑道:「不錯,但是他知道這麼做不會有危險,而且一定會得到皇帝的答應,因為皇帝對高楊二人的不學無術是知道的,對他們平時與士林不睦的事也很清楚,有時為了壓抑士林的驕氣而寵信他們,但有時也必須壓壓這兩人的銳氣來取悅士林,這樣才能表示他的聖明,這也是一種權術。他在那種場合下,故意來上這個要求,看上去是為了讀書人出口氣,其實卻是給皇帝造成一個尊重斯文的口碑而表彰聖德,這件事深深地樂到皇帝的心裡去了,皇帝當然會欣然同意,因而也一下子造成他顯赫的盛明。」

  小紅只有點頭的份兒,她想得不如李益深入,但畢竟是個明理的人,李益分析得都在理上,使她無可辯駁,但是畢竟對一例私淑已久的偶像,不容易一下子推翻,想了半天才道:「爺,草檄退蠻書,醉擬清平調,這是倚馬才華,爺用小有才氣四字,不是太苛了一點嗎?」

  李益笑道:「退蠻書不過是渤海文字通順而已,清平調三章,詞意新麗可喜,但那一章是經世緯國之才呢?士人之才應以治世經濟為上,青蓮的倚馬才華固為不錯,但最多只是個文字清客而非廟堂之器,所以一下子爬上了天,得到皇帝那樣的賞識,卻無以寄重,因為皇帝跟他接觸久了,也瞭解他的才氣只在詩文,不諳世務,所以寵過一陣子,又漸漸地疏遠了,這才是位不得志的原因。有人說他是以飛燕新妝一句,暗諷貴妃楊玉環而獲罪,那是冤枉了楊貴妃,玉環姊妹跟皇帝那一手誰都知道,何況飛燕合德姊妹並寵于漢宮,被認為是天子風流韻事,皇帝經常聚了楊家姊妹一起行樂,以不遜色於漢皇而自詡。可見這件事並沒有什麼了不起,而且楊妃體腴,自以為傲,皇帝也喜歡胖美人,絕不會為做以飛燕暗諷太真之肥而生氣的。」

  「爺說他不務正途又是何據呢?」

  「他沒有把握機會,沒有善用自己的才華聰明,受知之時,不在治世之學上下功夫,一味以詞藻之麗而為計,就是不務於正,這批評難道錯了?」

  小紅歎了口氣道:「爺是夠資格作此批評的,爺初到長安,也是以文名而噪,可是爺之屢受重寄,表現的是治世之具。」

  李益傲然道:「我不否認我是個名利之心很重的人,但是我求的不是浮名虛利,我拿出來的是真本事。」

  小紅顯然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多談下去,轉移話題道:「爺剛才談到郭老千歲,那又是怎麼回事呢?」

  李益笑道:「郭汾陽可能就是朝廷有心作育的人才,派到哥舒翰帳下,就是為了要漸漸取代哥帥的將權,那知道他太得人緣,引起了主帥之忌,故意生了他一個死罪,朝廷有意開脫,卻又不能太明來,正在為難之際,恰好李白來上這麼一封說情的信,使得當事者順水做人情,借重李白的清望,把郭汾陽開脫了以塞人口而已。」

  小紅道:「如此說來,郭老千歲之有今日是早已內定了?」

  「那又不然,朝廷對這一類的青年將才甄選了很多,但成就則視各人的機遇與作為,郭老千歲平亂拒胡,是以他不世的功業與汗馬功勞,才造成今日的地位。」

  小紅道:「這也是高暉告訴爺的嗎?」

  「不是!是我自己的揣測,不過也有相當的根據,正因為郭老千歲當初受命以制哥帥,他深知朝廷用將之道,亂世可擁重兵而捍衛國土,太平盛世,擁兵則易遭忌,所以他很聰明,每當戰事一了,立刻自請釋兵權,除了一些家將之外,幾乎全部交出去,這樣才能得保首領,以及功名富貴,居朝握兵權,是最危險的事……」

  小紅輕歎道:「不過這也難怪朝廷猜忌,兵權到了誰的手裡,都會威脅到皇室的安全,魚朝恩以寺人之微,手執兵符之後,就開始作威作福,內挾天子,外令朝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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