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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鮑十一娘道:「回頭咱們也把那位妙人兒叫來瞧瞧,看她到底有多妙?」

  說著老鴇又來了,帶了三個濃妝珠翠的女子。都是二十上下年紀,長得倒也頗為可觀,老鴇一一為她們介紹了,穿綠的叫仙仙,穿紅的玉仙,穿鵝黃叫洛仙。

  鮑十一娘笑道:「好好,都是仙女下凡。」

  她自己留了洛仙,叫仙仙陪賈仙兒,玉仙陪霍小玉,吩咐方玉娘擺上酒來。

  那三個姊兒可樂壞了,長安市為天下人文薈萃之地,她們的眼界自然也比其他地方的歌伎酒女高得多,但是像這樣的翩翩儀錶的俊俏郎君,可實在是難得一見,每一個都是粉裝玉砌的,鮑十一娘裝的是個中年人,但也是白麵無須,只在眼角多幾條皺紋而已。

  以風度翩翩,她似乎比兩個少年哥兒差一點,可是她懂得溫存,拉著手,細語柔輕,耳鬢廝磨,因此陪著她的洛仙竟是神醉情迷,整個人都倚在鮑十一娘的懷中去了。

  霍小玉最可憐生生,靦靦腆腆的,臉上的紅潮就沒退過,那一副畏畏縮縮的模樣兒教人憐煞,為她侑酒的玉仙恨不得一口把她吞下肚去,簡直把她疼得像個心肝寶貝似的,只有賈仙兒,雖然一樣俊俏,但江湖俠女天生有股英氣,穿了男裝使得英氣畢露,令人不敢冒瀆,因此伴著她的仙仙最規矩,像是對著一尊神似的敬仰她,不敢生一點冒瀆之心。

  這三個姊兒各有感受,但心中的滿意則是一致的,沒有一個人捨得離開。

  老鴇方玉娘來了幾趟,偷偷的遞了兩三次條子,但都被她們拒絕了,這是班子裡的規矩,姑娘們有中意的客人,對於叫堂差的條子是有權拒絕的,當然那必須是自由之身的紅妓。她們搖搖頭,方玉娘知道了,就會出去代她們婉言推拒。不過從她們一而再地推辭其他的應酬,可知道三個姊兒在長安都還有點身價。

  賈仙兒坐了將近半個時辰,酒也喝了不少,見鮑十一娘還沒有把吳妙人叫過來的意思,不禁有點不耐煩,偷偷用腳踢了鮑十一娘一下。

  鮑十一娘會意笑道:「賈老弟!別急,咱們是來樂的,自然要樂個痛快!」

  賈仙兒道:「酒已經夠了,鮑兄如果有與,不妨再坐一會兒,兄弟準備回去了。」

  鮑十一娘見她真的想走了,才無可奈何地道:「賈兄弟,入鄉要隨俗,長安可不比你們姑蘇,這兒是城開不夜,歡樂徹宵的,這會兒不過才上燈!慢慢地欣賞好了,總不會叫你失望的。」

  仙仙連忙道:「賈公子原來是姑蘇人氏。」

  鮑十一娘笑道:「不錯!吳地出美女,不僅貌美如花,而且個個都是鶯聲燕語,能吹能唱,他聽說長安平康裡豔名動天下,所以特地來比較比較。」

  仙仙笑道:「原來賈公子喜歡聽歌,奴家雖然不是鶯聲燕語,倒還可以勉強巴結一下。」

  鮑十一娘道:「好呀!不過我在賈公子面前誇下了口,因為他對音律很精,尋常俚曲恐怕難以合他的意,我說一定可以找到兩個能把他比下去的才女,他才有興趣前來湊個熱鬧,我對三位姑娘都不太熟,不敢冒昧造次。」

  仙仙笑道:「我們不敢說是才女,只是臉皮厚,不怕見笑,湊著賈公子的興,獻醜一番,請賈公子多多指教。」

  於是立刻撤席,三個女郎告罪起座更衣去了,這邊淨過臉,泡上一杯香茗。

  賈仙兒悄聲說道:「鮑大姊!虧你還有這個興子磨下去,我都膩死了,別忘了我們是為什麼來的啊!」

  鮑十一娘笑道:「我當然記得,不過咱們不能壞了規矩,總得慢慢地來。」

  賈仙兒道:「我們直接叫吳妙人來不行嗎?」

  鮑十一娘道:「當然不行,照情形看,吳妙人一定是這兒的拔尖人物,不會輕易接受陌生客人的邀約的,連剛才那三塊料都奇貨可居,才坐沒多久,已經推了不少條子,我們就是下條子,也只有碰釘子,尋常客人,是很難叫到名妓的。」

  賈仙兒道:「可是十郎他們一來就叫到了!」

  鮑十一娘笑道:「咱們可比不了,李十郎名滿長安,一曲新詞出來,坊間爭相傳唱,他有這個面子,咱們憑什麼跟他爭,因此要想把妙人兒調過來,非出奇制勝不可,所以我才慢慢拖一下。」

  賈仙兒道:「咱們用什麼方法呢?」

  鮑十一娘道:「當然是要以技壓倒她們,才能把高手引過來,我計算好了,我的琵琶,小玉的洞簫,大概在這兒都很難找到匹敵,大妹子什麼拿手,回頭好也亮出來,叫那三個雌兒自歎不如,不必我們開口,她們自然會把妙人兒搬過來的。」

  賈仙兒想想道:「我對樂器本來就不精,雖說樣樣會一點,但沒有一樣能蓋過人的……」

  鮑十一娘道:「那可不行,我替你吹噓了半天,你若是一樣都拿不出來,豈不是拆我的台?」

  賈仙兒沉思片刻道:「北管南弦,長安多胡樂,我在這方面是玩不過你們的,假如這兒有弦子,給我拿一具來,就是這個我還行一點。」

  鮑十一娘眉飛色舞地笑道:「有,有。長安這個地方只要叫得出名目,沒有拿不出的東西,大妹子,這下你還找對了玩藝兒,彈三弦的樂手本就不多。娘兒們精的更少,你憑這一手,就足以壓倒群倫了。」

  過了一會兒,三個姐兒都換過了衣服,重新妝扮一番出來,她們倒是很懂得修飾,知道這些讀書的斯文相公不歡喜濃妝,每人都換了淡素的衣服,洗去了鉛華,只在鬢角插了一枝紅梅,微香暗送,淡雅宜人。

  從人把樂器都捧了進來,三個女子各選了一樣,洛仙笑問道:「三位喜歡聽什麼?」

  鮑十一娘想了一下道:「我們先來個抛磚引玉吧,把琵琶給我,賈公子擅長三弦,霍公子的橫笛無雙,我們先調弄一陣,請你們三位指正。」

  這就是一個暗示,常走歡場的客人懂得這一套,避免使姐兒們難堪,客人的技藝太高,如果經過比較後,把姐兒壓下去,未免傷了她們的自尊,客人先奏,姐兒們一聽就明白,假如技藝遜色太多,便可以藏拙不露。

  洛仙一聽鮑十一娘的話,就知道全是行家,不敢怠慢,連忙把樂器送過去,然後拉了兩個同伴在一邊正容肅坐。

  鮑十一娘首先調好弦索,拿起撥片試了試音,三個女子都臉現驚色,等到賈仙兒的三弦跟上,她們則是張口結舌,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霍小玉的笛子是最後跟進的,在琵琶與三弦中,她顯得稍見柔弱,但不管另外兩種樂音多麼強勁仍然壓不住她的笛子,在柔弱中,她表現了無比的韌性。

  鮑十一娘的琵琶本就是天下無雙的,當年初露身手,就與鄭淨持並稱雙絕,鄭淨持為霍王收嬖為寵,疏了技藝,就是鮑十一娘一枝獨秀了,二十年風塵歷練,使她的技藝已入化境。

  但是今天,她卻遇到了強勁的對手。賈仙兒的三弦比琵琶簡單,技藝也比鮑十一娘差,可是她學過武,勁道運用比常人高出百倍,所以操索指法達不到的境界,她都可以達到,兩個人這一鬥上了勁兒,互不相讓,場面就熱鬧了。大弦嘈嘈,小弦切切,輕攏慢撚,忽抹忽挑,鮑十一娘使盡了指法上的神奇。

  可是賈仙兒的三弦丁丁咚咚,如珠走玉盤,如雨打秋葉,急的時候如萬馬疾奔,慢的時候,又如流雲過峽,高時直拔雲霄,低時如小溪細泉。

  滿耳都是繽紛的樂聲,聽得在座的人目瞪口呆,一曲既終,只聽得連續不替的繃繃之聲,那是琵琶與三弦的弦索斷裂之聲。

  鮑十一娘籲了一口氣道:「賈……老弟,今天我可是遇著對手了,我學這琵琶以來,從來也沒有這樣累過。」

  賈仙兒拭拭額上的汗漬道:「我還不是一樣,我就是跟一個頑強的劍手殺搏千招,也沒有這樣吃力。鮑兄!你真是了不起,無怪能名屬教坊第一部!」

  這兩個人的談話幸虧那些聽眾沒聽見,否則一定會更奇怪,怎麼一個會是劍客,一個又名屬教坊呢!

  洛仙、玉仙與仙仙現在仍是如癡如呆,一個個香汗淋漓,濕透重衣,她們仍然沉緬在剛才的一陣弦琶的對搏裡,而且比兩個彈奏者更累。

  因為賈仙兒與鮑十一娘只是互相對抗,但是在聽受的三個人,則是在雙重的壓力下,接受兩重樂音的衝擊,無怪乎她們要筋疲力盡了。

  真正不受影響的只有霍小玉一人,她的笛音仍在如泣如訴,沉浸在自己的吹奏裡,摒除了一切的外魔,也保護了她自己,而且還慢慢地把三個入迷的女子引回來。

  當她以一個柔和的回折,結束了她的吹奏後,那三個女郎才從迷惘中醒過來。她放下笛子,發現鮑十一娘和賈仙兒都在對她微笑,不禁愕然道:「你們奏完了?」

  賈仙兒道:「剛才我跟鮑兄還在互相推崇,許對方為高手,以為塵世無雙,現在才發現真正高明的是你,我們的彈奏雖然聲勢洶湧,但已經著了相,只有你的笛子,已到了空靈的境界,心與笛合,無人無我。如以格調而言,我們是甘拜下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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