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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小桃一向倔強慣了,當著人驟然受此呵責,不禁也變了色,而且她究竟年輕,沒有讀多少書,一句話未經思索,衝口而出:「隴西姑臧才是你的崔家!」

  這句話的分量太重了,崔允明卻一言不發,只是轉身拿筆展卷,伏案寫字,李益忍不住道:「小桃!你那句話太重了,還不上去向允明道歉去!」

  小桃話出口也已經後悔了,她知道崔允明一定在寫休書,連忙過去道:「我不是有意的……」

  崔允明凶凶地道:「不要解釋,我不是在寫休書。」

  小桃一怔道:「那你在做什麼?」

  崔允明冷冷地道:「我在寫易姓契。」

  李益覺得事態嚴重了,連忙道:「允明!你這是幹什麼,夫婦間拌拌嘴也是常有的事,也犯得著這樣認真嗎?」

  崔允明十分平靜,抬頭淡淡地道:「君虞,凡事都是勸人容易,輪到自己身上就不同了,如果易地而處,換了你處在我的地位,你該怎麼做?」

  李益不禁默然,這是任何一個男人不能忍的事,因為那是一種尊嚴的折辱,因此只得以開玩笑的口氣道:「你現在寫這個有什麼用,戶部吏籍已有登錄,你去申請易姓,不是鬧笑話嗎,快別胡鬧了。」

  崔允明微微一笑道:「君虞,你真把我看得那麼沒出息,會出賣自己嗎?」

  李益也笑道:「當然不會,你現在執掌刑部度文,誰也買不起,因此我覺得你是在胡鬧。」

  崔允明淡淡地道:「我這個人別無所長,就是酒品還算不錯,酒醉也不會亂性,我絕不會作胡鬧的事。」

  他已經把字條寫好,拿著去敲江姥姥的房門,江姥姥早醒了,卻因為不知道他們鬧什麼,她是個懂得事的老婦人,所以乾脆不出來。聽見有人敲門,知道不出來不行了,披衣打開了門,崔允明跪下叩了一個頭:「姥姥,這是強兒的易姓契,我已經把他易姓為江,你可以把他列在江氏宗譜上,本來我不必這麼做的。欠債無非還錢而已,可是我受你照拂于貧困之時,所欠的不只是錢債,還有你的恩情,因比我以子報恩,償債情于萬一。」

  說完他交過紙卷,回頭就走了。

  李益忙追上去叫道:「允明!你上那兒去?」

  允明回頭笑笑道:「上衙門去,那裡可以睡,君虞!你放心,我不是那種會尋短見的人,馬上就要過年了,我總得為崔家祖宗找一個進得了門的地方設祭。」

  黃衫客道:「十郎!我陪崔兄去,你在這裡開導一下崔夫人吧,安頓好了,我再來找你。」

  他追著允明去了,李益跟江姥姥來到小桃的房裡,見她哭得跟個淚人似的,才一歎道:「小桃!你們雖然成婚不到一年,可是相處的時日已不算短了,難道你還不瞭解他這個人,他不是沒有脾氣,只是隱而不輕發而已,什麼話都可以說,卻不能傷他的尊嚴。」

  江姥姥問明瞭經過,半晌無語,最後把手中的契書撕了,長歎一聲道:「小桃!這不怪你,要怪只能怪我!」

  小桃不禁一怔,忘記了哭泣,瞪著眼睛望著自己的祖母,江姥姥苦笑道:「女孩子從小就該好好教養,等到長大了再教,已經來不及了!既然已淪為平民之家,就不該再把你嫁給讀書人!李公子,請你去轉告允明一聲,等小孩子滿了月,叫他雇個乳媼,把孩子抱過去!」

  小桃這下子真急了:「姥姥,你不要允明回來了?」

  江姥姥歎道:「他肯回來嗎?」

  小桃哽咽著道:「我去向他認錯,跪著也把他求回來。」

  江姥姥搖搖頭:「孩子,別做那些傻事,就算他回來,你們之間也完了,不可能再像從前一樣。破鏡可以重圓,斷釵可以再續,只有勉強結合的婚姻。就像是一盞常用的瓷碗,打破了就無法再補完整了。」

  李益覺得這位老婦人的見解十分透闢,所用的比喻也再恰當也沒有了。

  小桃卻不相信地道:「姥姥!這八個月來,我沒有一件失德的事,就為了今天說錯了一句話,允明會不要我了?他是那樣絕情的人嗎?」

  江姥姥道:「他是個規規矩矩,至情至義的人,所以他才不會回頭了,如果他寫的是一紙休書,倒還可以挽回,因為他只是對你的德行不滿,可是他寫的是他兒子的易姓契帖,那表示他已橫定了心絕不回頭了。」

  小桃悲苦地道:「我就是說了一句……」

  江姥姥沉聲道:「那一句最不可原諒,那表示你心裡始終有這個念頭,只是沒有說出來而已,這句話不是臨時衝口而出的,如果你沒有這種念頭,根本就不可能會說出這句話。人從來不會說我要吃屎,卻會罵人家是吃屎長大的,因為人從來也沒有那個念頭過,小桃!你自己平心靜氣想一想,姥姥有沒有冤枉你?」

  小桃低下了頭,江姥姥又道:「你再想小玉對十郎是怎麼樣態度,同時再想想,允明以前是否喝醉過,他是個很有節制的人,最近卻常常喝酒,你坐褥還沒有滿月,他卻經常遲歸,我問過他的同僚了,人家告訴我,他在監獄裡替別人繕寫未了的案首,為的是躲避你。」

  小桃哭著道:「我做了些什麼呢?」

  江姥姥道:「你什麼都做,就是沒有做一個好妻子,成婚不到一年,丈夫就不想回家,小桃,我不忍心說你,因為你太有把握了。」

  小桃又開始飲泣著,江姥姥聲音有點哽咽:「十郎!我沒有一點怪允明的意思,只是對他非常抱歉,過了年,請你向他要一張退婚書,說這是我的意思。」

  小桃哭叫道:「我不要,我不要。」

  江姥姥反手一掌摑上去,厲聲道:「小桃,我真後悔以前沒有好好地打過你,才把你縱容成這樣子,這一切後果,都是你自己找來的,你怨得了誰?」

  小桃低頭不語,江姥姥又道:「小時候我是怎麼教你的,我為什麼不讓你到左鄰右舍去走動,就是怕你染上那些長安婦人家的習慣,成了婚之後,我以為你識得好歹了。因此你跟允明衙門裡一些同僚的家眷來往,我也不大管你,可是你學會了什麼?學會了牙尖利嘴,學會了用手段來管丈夫,兩三個月前,我就看出你們之間的不對了,允明回到家裡,成了個沒鋸口的葫蘆,一聲都不發,你就應該注意了,可是你還以為是自己的成功了。」

  小桃終於又哭出了聲,江姥姥又厲聲道:「耿家娘子費盡心力給你找了個鄉下孩子來做幫手,你不要,嫌人家蠢,你想在平康裡給允明找個人,這不是為了允明,而是為了表示你的賢慧,好在同僚間誇耀;允明主管司書時,你背地裡受了人家的關說,接受了罪家的饋贈……」

  小桃低著頭,道:「我事先調查得很清楚,也問過他,他原來就準備為那些人開脫的,我這才答應了下來。」

  江姥姥道:「不錯,你知道允明是不會受賂枉法的,所以才接受一定辦得通的案子,但這些錢仍是喪天害理,愚民無知,只希望能早點開脫,傾家來洗脫自己的冤枉,不知那些在中間轉手的人對罪家獅子大開口,分潤給你的不過是一點零碎。你以為是件好事,幫了人家忙,卻不知道人家在背後裡如何咒你。」

  李益一驚道:「小桃!你怎麼會做這種事?」

  小桃哭著道:「我根本不曉得。」

  李益歎道:「你太糊塗了,刑部那些牛鬼蛇神,豈是沾得的,平地三尺浪,一點芝麻的小事,到了他們嘴裡,就會渲染成殺頭充軍的大罪,允明知不知道?」

  小桃低頭道:「他不知道我收了禮。」

  李益道:「那就更不應該了,你這樣會連累他的。」

  然後又長歎一聲:「難怪今天允明在那兒牢騷滿腹,卻不肯說出原因,小桃,男人家的公事,你怎麼可以插一腳進去,我也覺得奇怪,允明不是那種冷漠寡情的人,今天的行為尤其異常,現在我總算明白了,他一定是聽到了風聲,卻又不能責怪你,因為他一直內疚他賺的錢太少,在這紙醉金迷的長安,不能讓你過好日子。」

  小桃愧疚地道:「十郎!求求你,去跟允明說,我知道錯了,今後我一定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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