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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李益笑道:「何以見得呢?」

  霍小玉道:「我雖然沒有經過農家的生活,但稼檣之苦是知道的,他們連炒菜都捨不得放多油,多半是白水煮煮沾了鹽水佐餐,那裡還捨得用油來炸蝗蟲,除非是個女孩子偷偷瞞家裡來討好你。」

  李益哈哈大笑道:「知己,知己!你真是我肚裡的蛔蟲,那時我才十二歲,那個佃家的女孩子比我大兩歲,長得還伶俐清秀,圓圓的臉,皮膚很細白,大大的眼睛,笑起來有兩個小酒渦,小名叫雪兒,很討人喜歡的。」

  霍小玉笑道:「逾東牆而摟處子,聽起來很香豔。」

  李益笑道:「沒那麼荒唐,我只是不討厭她而已,每歲交租的時候,她都跟著父親來,我母親也總是留他們父女住上一兩天陪我玩玩,因為大家都是小孩子,根本不講究什麼男女禮防之嫌,我小時候很寂寞,沒什麼玩伴,而她也不像一般鄉里女孩子那麼粗裡粗氣,每次她來的時候,總會給我帶些小玩意兒,有時是一對小兔子啦,一隻小烏龜啦,或是幾隻蟋蟀,一隻小黃雀啦……」

  賈仙兒笑道:「總共才幾次見面,你把她送給你的東西都記住了,可見你跟這女孩子的交情不平常,快說說她那油炸蝗蟲是怎麼偷給你的?」

  李益笑道:「那是個晚上,大人們還在田裡,點起了燈籠捕蝗,因為夜間蝗蟲喜歡撲向有光的地方,挖個坑,把燈籠放在中間,飛蝗自動聚集,等坑裡集滿蝗蟲時,把乾草往上一蓋,點上火一燒,又省事又有效,因為四周圍堵,大人們都出動了,母親怕我太過勞累,叫我在家先歇著,留下她來陪我。可是我又怕熱不肯在屋子裡睡,搬張涼榻躺在院子裡,她就坐在旁邊,一面揮葵扇替我趕蚊子,一面陪著我聊天,聽我說故事,無非是說些嫦娥奔月,銀漢雙星隔河相望傳說……」

  霍小玉輕歎道:「聽起來美極了,玉人在側,臥看牽牛織女星,這簡直是詩情畫境!」

  「是的,那時我已開始作詩了,我陪著她聊了一陣,感到肚子餓了,問她要東西吃,她就跟我談條件,說要我為她作一首詩,她替我弄好東西吃,我作了一首寫情七絕送給他,這四句詩並不算佳,但在我說來,卻是最得意的一首,從來也沒有念給別人聽過。」

  賈仙兒道:「現在是否能念給我們一聽呢?」

  李益笑道:「當然可以,我既然說了出來,就沒有再藏秘的意思,我不念,你們也放不過我。」

  於是他以夢幻般的聲音念道:「冰紋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霍小玉點頭道:「跟你其他的作品比起來,是稍嫌軟弱了一點,但少年有此情懷,倒是彌足珍貴了。」

  賈仙兒道:「依我說來,這是西出長安!」

  李益問道:「大姊這又是怎麼個法說?」

  賈仙兒笑道:「不見家(佳)!詩以言心,尤其題為寫情,更應該切實一點,尤其是前兩句,簡直不知說些什麼。」

  李益笑道:「這要加注解的,我睡的是涼榻,可是她怕我睡得不舒服,把她的萱草涼席給我墊在上面,又把她自用的一個塞幹桑葉的蔑枕給我墊著頭,香澤微聞,冰紋珍簟之句勉強用得上了,而且她告訴我,明春就要嫁到鄰邑的表兄家去了,而我母親也準備在第二天回去,那是我們相聚的最後一夜,雖然並不算遠,但那個時候,在我感覺上,直如咫尺蓬山,因而有『千里佳期一夕休』之感。」

  賈仙兒道:「這麼一解釋倒還通順,後面『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兩句也襯出意思來了。」

  李益感歎道:「那四句詩就換來了一把油炸蝗蟲,我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由她一個個地放在我嘴裡,先前吃著只覺香脆,只是太淡,後來漸漸有滋味了。」

  賈仙兒道:「這是怎麼說呢?」

  「我一面吃,一面把詩裡的意思說給她聽,蝗蟲上滴著她的眼淚,加上那麼一點鹹味,果然是好吃多了,只是那時不解離愁,嘗不出其中辛酸而已。」

  可是霍小玉卻聽得感動之極,珠淚盈眶,賈仙兒忙取了一個龍虱,湊在她眼睛下面,沾上兩滴淚水,遞給李益,笑著道:「快吃,這一隻絕對比剛才那一隻好得多。」

  霍小玉含羞的奪了過來,李益也笑道:「小玉,你也太容易受感動了!這也值得流淚嗎?」

  霍小玉俯著頭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覺得那個情調太美了,那是一種淒涼的美,美得令人忍不住想落淚!」

  李益笑笑道:「連我這當事人都不感到難過,你倒反而感動了,這是從何說起呢?」

  霍小玉道:「難道你一點都不難過嗎?」

  李益道:「我只是為了感到失去一玩伴兒惋惜,心裡是不太痛快,但我的確不難過,因為我沒有難過的必要,我既不能娶她,就該為她的出嫁而慶倖,使她以一份完整的感情去給她的丈夫,我很珍惜自己的感情,也珍惜別人的感情。」

  霍小玉道:「那你又何必說什麼『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呢?難道你是在騙她?」

  李益搖搖頭道:「那也不是,幾年相聚,雖是小兒女情懷,到底也算是一段情誼,如果我完全表示得無動於衷,似乎也太令人傷心了,但施與收之間,必須有個限度,恰到好處就應該停止,所以我見她一哭,只好裝睡著了。」

  霍小玉怔了一怔才道:「你一直就是這麼理智?」

  李益道:「是的!從小我就對自己的感情控制得很謹慎,我付出一分感情,就得對那一分感情負責,我能愛一個人多少,就付出多少的感情,這樣也許太冷酷了一點,但卻可以避免許多遺憾,不至自誤而誤人。」

  賈仙兒一歎道:「這是對的!玉妹,你應該感到高興,十郎對用情很謹慎,就證明他是個負責的人,更可以保證他將來不會負你。假如他是個濫於用情的人,那對你的山盟海誓都不可信了。」

  霍小玉聽了這個解釋後,心中寬慰了一點,但她心中那份空虛的感覺卻始終無法驅除掉。

  她忽而感覺到,她對李益的瞭解更深,卻也更難以捉摸了,她也忽然懷疑到愛上了一個理智的男人是不是一種幸福?她發現到李益這個人深不可測,他在最熱情的時候所表達的似乎都不是真情,他每一分感情的付出,似乎都有一個目的,或是為達到某一個目的。

  也許他的目的是善意的,但經過了理智的過濾後,感情中就滲進了虛偽,一種造作的虛偽。

  如果不瞭解,受者會感激,會感動。

  但對李益深入瞭解後,則不免有空虛與惆悵之感。

  有些女人寧可受到傷害也不願意得到一份造作的感情,寧願受到薄情的遺棄,也不願在謊言中抱著虛空的幻夢來自慰,她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

  李益與黃衫客夫婦顯然都沒有瞭解她此刻的心中感受,一面談著別後的一切,一面也引著黃衫客到客房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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