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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她看看窗外,長春藤的葉子下,爬著一頭蝸牛,一條錢龍,秋鴻跟桂子在架下掏促織,碰動了葉子,使它們同時跌了下去。

  蝸牛的殼破了,在地上痛苦的掙扎著、作著臨死前的喘息。而錢龍卻若無其事,一伸一縮,慢慢地滑開了。

  它們本是極為相像的東西,只是蝸牛多了一個殼,看起來它似乎此錢龍安全,因為它至少多了一層保護,其實它就害在這個殼上,有了這個殼,它本身沒有一點自保的能力,經不起一點打擊,而那個殼卻又脆弱得保護不了它。

  鄭淨持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那頭蝸牛。

  背著一個脆弱易破的殼,自憐、逃避,從來也沒有正視過現實,面對著現實挑戰過。

  她也看見了李益、小玉、小桃、崔明允在樹蔭下笑著、說著,浣紗默默地侍立在一邊。

  鄭淨持忽而感到一陣從所未有的悲哀。

  自己不復年輕,青春不再,根本就不該插手到年輕人的生活中去。

  從為小玉安排歸宿,為崔明允備聘,她沒有一件是做得對的。

  盧閏英只有忍住自己的性子道:「就算是為了我爹,這也應該的,他畢竟是我的父親,再說一定要弄得翁婿反目成仇,你也不會有什麼好批評吧!」

  「那當然,能夠不讓人批評最好,但是一定要鬧下去,我也不在乎,那些我都不說了,但是你辦完了事為什麼不即刻回來,別忘了你還是出閣未滿一月的新娘!」

  「我……我不是回來了嗎?」

  「是我叫雅萍去叫的,否則你不是就留下,要是讓人知道了,又不知道渲染成什麼了?」

  「我回娘家也會落批評了?」

  「閏英!別抬摃,我可以相信你,但別人可不會那樣瞭解你,回娘家固然沒關係,但是你表哥也跟了去,對飲深宵,而後又徹夜不歸,那就惹人閒話了。」

  盧閏英臉色一變道:「十郎,你一直派人監視著我?」

  李益道:「那倒沒有,他們是受命保護你,因此必須要隨著你活動,等到認為你沒有危險時就撤走了。」

  「我回到娘家會有危險嗎?」

  「那很難說,因為你去的時候。劉家兄弟跟你姑媽都在那兒,那個地方原本是我要偵知的對象,等他們走了後,岳父母、你,還有劉希侯四個人在廳上對飲,到了那個時候,保護你的人就開始撤退了。」

  「幸虧還有我爹娘在,而且是在廳上……」

  李益有點不高興了:「閏英,岳父母不勝酒力,他們很早就離席了,然後,是你跟劉平對飲到半夜,一直到他也醉倒為止,這些事可不是我的侍從人員說的,而是由盧家的下人口中傳出來的。」

  「是誰那麼大膽,多嘴多舌……」

  李益道:「你為什麼不先反躬自省一下,此等行為是否會引起人家的非議?」

  盧閏英氣往上沖:「只要我行得正,就不怕人非議!」

  「但是你行得並不正,新婚未滿月,就跟別的男人單獨聚飲,而那個男人又曾經公開對你表示過愛慕之意的,雖然你內心無私,但總是行止有虧……」

  盧閏英從來也沒有受過這種斥責,雖然知道事情是自己不對,但也不甘心這樣子受了下來,因此也吭聲道:「十郎,是你要我去接近他,請他幫忙的!」

  「但是我沒有要你這樣子接近法。」

  「那要怎麼樣接近法?要辦的事本是絕對機密,不能入于第三者之目的,不管在那一種情形下,那一個地方,都免不了要私下相對,如果你真認為我行止有虧,大可以就依這個理由休了我!」

  她的反抗之烈,也出乎李益的意料之外,怒色突地湧在臉上,這一剎那,他真有拔出掛在牆上的長劍,殺死她的衝動,但是他忍住了。

  這倒不是他為了感情,李益是個非常理智而薄於感情的人,不管他在女人面前,表現的熱情是何等的強烈,但是都不是出之於激動。

  自以為已歷盡榮枯,閱盡滄桑,對人世有個相當瞭解了,但是跟江姥姥一比,真不知差了多少。

  她也看到了李益在四個人中顧盼自雄、旁若無人地高談闊論,她心中不禁又萌起一股敬意。

  這股敬意是為他們的奮鬥精神而生的,瞭解到李益真正的狀況後,發現所謂清華門第、簪纓世家並不能成為他可驕人之處,他的才華,他的科第得意,也只為他開啟了一道奮鬥之門而已。來到長安後,重重的阻礙並沒有使這個年輕人氣餒,在變中求進取,而且他是極有主見的人,不是為他人所左右。

  這才是一個真正人生戰場上的鬥士。

  她激動地握著江姥姥的手道:「姥姥,如果我早認識你就好了!」

  這一句沒來由的話,突然地冒出來,但江姥姥居然懂了,不是虛偽的、應酬的敷衍,而是一種看透她內心深處的瞭解,笑笑地拍拍她的手背:「不晚!夫人!現在也不晚,世上沒有一條是絕路,就是前面指著一座山,只要有信心,有勇氣,也可以翻越的。」

  淒側地一笑,她在自己心裡明白:「太遲了,已經太遲了!」她對這個世界已太隔膜,原有的一點信心,已被事實擊潰。而勇氣,她似乎從來就沒具有過。

  從小,她就由人擺佈著命運,到現在,她自己應該把握命運時,只有一條路可以走──「到廟裡修行去!」

  以前是為了逃避,現在則是為了徹悟。一樣的歸宿,兩種的心情,於是她向江姥姥要求,要求江姥姥明天陪她出去尋找,尋找一個可以托身的寺庵。她提出自己的條件,要一個清靜,完全不受外人干擾的地方,最好是離長安遠一點。她也提出了自己所具的條件,她還有十萬錢,可以全數捐贈給廟裡。

  江姥姥想了一下道:「像這樣的廟很多,而且不必要這麼多的錢,就是一個錢沒有都行,那只是正修行的地方,到了那兒,沒有貧富的區分,完全是一樣的待遇……」

  鄭淨持興奮地道:「對!我就是想找這樣的地方,我不怕吃苦,灑掃,種菜,我都可以做,至於那筆錢,我帶了去不是買安逸,而是給廟裡多收容幾個真心想出家的人。」

  江姥姥道:「夫人存這個心就行了,十萬錢雖然不是個小數目,但是在真正的修行人眼中卻不算回事。」

  鄭淨持道:「我知道,能被錢買得通的地方,也不是我要去的地方,姥姥心裡面是不是有這樣一個地方呢?」

  江姥姥想想道:「夫人是否下定了決心了?」

  鄭淨持道:「姥姥,我已是幾十歲的人了,當不至跟你開玩笑吧。何況我心志已決,沒什麼去不下的了!」

  江姥姥道:「地方倒是有一個,在城南的終南山上十有一所白衣庵,庵主是個帶發修行的居士,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自小就好佛,十三歲便離家進庵,現在大概有六十多了。可是看上去就跟三十來歲似的,連白頭發都沒有一根。佛理精通,庵裡有十來個人,都是真正看破世情而清修的婦人家,天寶十年乙未,安祿山反,小桃才四歲,我帶著她就避在那裡,直到亂平了才回來,足足在那兒住了兩三年,倒是很談得來,去年我還去拜望過她,庵裡奉的是觀音大士,而且是一座家庵,完全謝絕外來的香火,是個真正修行的好地方。」

  鄭淨持欣然道:「這正是我要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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