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紫煙 > 紫玉釵 | 上頁 下頁 |
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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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霍王府追認,這是個幻想,實現的可能太少了,只能哄哄她高興而已。在鄭淨持面前,他就不敢提這樣的話了。 但是另一種可能出現時,他真能堅拒嗎?他想起了嚴肅的母親,想起了曾任丞相的大伯李癸對李姓子弟所訂的嚴厲家規以及拘謹固執的家族,都不允許他擅自作主的。日前的行為已經大越規範,很難得到家人的諒解了,但是為了要小玉的那筆錢在活動前程,加上李升的作證,還勉強可以解釋。可是家中為他擇偶時,提出了一個身世顯赫而又不為自己所喜歡的物件時,自己真拒絕嗎? 想到這些,他更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了。 一向很有主見的他,現在卻面臨到棘手的問題,使他第一次有了彷徨的感覺。 船到橋頭自然直,在萬般無奈中,李益只有採取一般人逃避現實的辦法乾脆不去想它。 就在這個勉強可以暫時解脫的安慰下,他也朦朧地睡去了,等他為一陣聲音驚醒時,天色已經大小玉已不在身邊,只有浣紗捧著盥洗的盆具在屋中侍候著。 李益下了樓,霍小玉已經盛妝而來,在花廊間迎著他。 鄭淨持也已帶著桂子走出來。 大家準備停當,就出門上車了。 車上坐了四個女的,李益騎了一頭青騾,李升帶著秋鴻步行跟著,慢慢地離了家,向江家行去。 在路上,李益騎著騾子一直傍車徐行,指點著街上的形形色色,向她解說著。 這才是霍小玉第一次真正地出門。 以前她也出過門,那是在王府的時候,前後扈從簇擁,還有親兵開道,雖然很威風,卻毫無趣味可言。 她看不見別人,別人也看不見她,跟今天完全不同。 她鮮豔的衣服,鬢邊新簪的海棠,勻過脂粉的臉。把她脫俗的美,完全展示在別人眼前,引來了不知多少豔慕稱讚而又嫉妒的眼光。 她也看見了傍在身邊的李益是如何地與眾不同。年輕、英俊、斯文、秀逸。 男人們稱羨的眼光對著她,嫉妒的眼光則對著李益。 女人們傾慕的眼光對著李益,嫉妒的眼光對著她。 這一剎間,她感到自己是多麼的幸福,感到自己與李益是多麼的相稱,多麼的與眾不同。 「十郎!我沒想到外面的世界是這樣美好。」 她幾乎是忘情地叫著,直到鄭淨持用手碰觸了她一下,她才警覺了過來,可是沒多久,她又忘記了。 李益卻似乎完全無視於她的忘情,依然興味盎然地為她解說一切,鄭淨持暗示了三次,到了第四次時,她自己停住了,因為她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多事,這個天地原不是她該插入的。 街上形形色色的人群中,也有著結伴嬉遊的男女,在高聲而又忘情地嬉笑著,並沒有引路人的特別注目,自從隋煬帝競尚逸遊以來,再加上大唐歷來的君主,多半是講究逸樂,縱情聲色的。 兩度女主的弄權,以及一些女戚的得勢,胡風的東漸,使得長安市的風氣大開,禮防日弛,閨範儀教,雖然還在一般書香通儒世家中保持著,但是在長安已不受重視了。 鄭淨持雖是家伎出身,卻一直是在嚴格的儀教中長大的,所以她對女兒的教育也相當嚴厲,希望她成為一個淑女,可是被逐出王府後,可以值得驕傲的家世已不存在了,她對霍小玉也稍稍放縱了一點。 然而,她們一直在那所深院中,度著禁閉似的生活,與外面的世界接觸得太少,一旦來到外面,驚異、好奇自然是難免的,忘情失態也是人情之常,女兒畢竟已身有所屬,連李益都不去管她,自己又何必硬要去干擾呢? 因此鄭淨持變得沉默了,沉默中有著落寞的悲哀,她發現自小相依為命的女兒,已經長大了,漸漸地離她遠去,不再屬於她了。 不但是小玉,連桂子與浣紗兩個丫鬟都把頭從窗孔中探出去。欣賞那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他雖不像霍小玉那樣對外面世界的完全隔膜,但也很少出門,最多是向門口的貨郎買些繡線花粉而已,從沒有接觸這麼遼闊的天地。 這是一個屬於年輕人的世界,而歡笑也是屬於年輕人的。鄭淨持孤獨的心情中,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蒼老。 車子終於到達了江家的宅子。 崔允明昨天已經得到了江姥姥的通知,破例地把他的學館放一天假,在家中恭候著。 恭恭敬敬地把鄭淨持接了下車,先在那間斗室中坐了片刻,然後才陪著他們到後面江家的宅子。 江家也準備好了,江姥姥換了一身新衣服,親自把鄭淨持接到院中正廳坐定後,由於家中沒有使喚從人,只好由穿著新衣,低著臉,低著頭,帶著一臉喜色的小桃出來奉茶水。 李升與秋鴻把聘禮搬上堂中時,李升在院子裡燃放了一長掛喜竹,互相換了庚書……行聘的儀式就在簡單而隆重的氣氛下完成了。 江姥姥檢視聘禮時。連連地道:「太隆重了,小孩子家福薄,當不起如此重儀的。」 鄭淨持笑道:「您也來這些客套了,這些東西府上也不是沒有見過,何況這是小桃姑娘的終身大事,應該要隆重一點的。」 江姥姥苦笑一聲道:「夫人,不是我老悖,也不是我矯情,如果這不是小桃的聘禮,我就一定璧還了,彩緞綾羅,珠翠宮粉,寒家當年的確還有一些,可是自從天寶安史作亂後,我把沒被盜劫的也都丟了,兒媳死于兵亂,拙夫死於盜劫,可以說都是這東西引起的,如果當年寒家崇實務簡,不把富貴之氣表現在外面,就不會引起外人的覬覦之風,所以對小桃這孩子,我從小要她養成刻苦尚儉的習慣,免得她走上奢侈浮華的路。」 鄭淨持雖然臉上還是帶著笑,卻已有點僵硬了。 江姥姥誠懇地執著她的手道:「夫人!我知道你是個明白人,而且孩子們都不在旁邊,我才對你說這些,相信你會諒解的,否則我就不說這些不知好歹的話了。」 她的誠意使鄭淨持很感動,她的見解也使鄭淨持很欽佩,轉而感到很慚愧。 她慚愧的是自己以往錯得厲害,自己並不是不能吃苦,小玉也不是那種耽於享樂、不明事理的孩子。 如果她在霍王死後,逐離王府,根本不住到那間別業去,拿著那筆錢,到鄉下或是別的地方,置下一點薄產謹儉度日,遠離長安,既不會再遭王妃的嫉恨迫害,小玉的終身也不會找這麼一個浮而不實的寄託,更不會養成她那種怪誕自虐憤世的思想。嫁也好,贅也好,都比現在這個歸宿強。 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這錯誤是她自己造成的。 遲了!已經遲到不可挽救了。 鄭淨持深深譴責自己的懦弱、無知,太相信宿命,竟聽由命運的擺佈,太迷信於相鑒之術了。 風鑒相人之術是用以識人的,不是用來蔔命的,命運應該操縱在自己手裡才對。 如果不迷信於小玉的早夭,何致於聽任她胡鬧? 如果不迷信於自己終身孤獨,何致於如此消極頹廢,一切都付之於命運。 命運是可以改變的,是可以創造的。像江姥姥,她為自己、為小桃,就創下了一條新的路,雖然苦一點,但卻是一條平實的,安穩的坦途。 她又想起鮑十一娘,在相格上看,鮑十一娘是桃花帶煞,應主終身淫賤飄泊而不得善終,可是鮑十一娘還是安安穩穩地回家做主婦去了,而自己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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