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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霍小玉忽然笑道:「李公子,你送我的這首江南詞,是你自己的創意呢?還是從別人那兒翻出來的?」

  李益聞言一怔,知道又跟別人的作品犯了雷同了,乃笑笑道:「你找出我風動窗竹的曲名,我就考考你。」

  他不得不如此說,因為樂府詩始自漢武帝劉徹設置樂府後,以專人搜集詩書,樂以音律,後世擬制者日眾,不入樂者,創制模擬,多人篇中,混淆複雜,除了一些名家作品,流傳稱道為眾所周知外其餘的就很難說了,誰都不敢說每篇都讀過。霍小玉既然有此一問,必然也有所本,剛譏評過別人,如果被她找出前人的作品中意境雷同的,這個人就丟大了。

  霍小玉卻不知道他的用意,笑著道:「我就知道你是在考我,幸虧我剛好讀過,你是從晉人無名氏的長干曲裡引申出來的,就是列在雜曲裡,也難不倒我!」

  於是她以曼妙的聲音低吟道:「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遙。妾身揚子住,便弄廣陵潮。」

  清吟已畢,李益卻呆住了,他的確試過這一首,只是早就忘了,「早知潮有訊,嫁與弄潮兒。」

  是他最得意約兩句傑作,沒想到弄潮之典,早就被人用過了。

  霍小玉吟完後,見他發呆,不禁訝然問道:「你怎麼了,是不是我記錯了?」

  李益從沉思中驚覺過來,連忙道:「不,你吟得一字不差,小玉,我真佩服你。這麼偏僻的篇章居然會被你找了出來,無怪乎十一娘說你是書呆子,以後我要把我的詩稿整個拿出來。請你審核一遍看看那些是跟人家意境相似的,我要全部都刪掉!」

  霍小玉驚道:「那是幹什麼,李公子,廣陵長干曲,比起你的江南詞意境呆板多了,『早知潮有訊,嫁與弄潮兒。』意境何等纏綿,用情何等深刻,又豈是『妾身揚子住,便弄廣陵潮』,兩句所能比擬得了的?」

  李益苦笑道:「我總不能篇篇都是拾人的牙慧,自己沒有一首創新之作呀!」

  霍小玉笑道:「那你就為我作一曲,我最喜歡的就是李青蓮的那一闋長幹行,『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你為我也作一折長干曲。」

  李益笑笑道:「玉娘子要考考我了!」

  霍小玉道:「那可不敢當,久慕李郎高才,想必不會拒絕我這個小小的要求吧。」

  李益覺得一再被她翻出了底子,實在不是味兒,豪情頓發,站了起來道:「好!既蒙青睞,敢不竭誠以報,不過我有個條件,詩就之後,要煩你親口一唱!」

  霍小玉微怔道:「我……我……唱得不好啊……」

  李益道:「好不好聽我有數,剛才已經聽過了,珠轉玉盤,黃鶯出穀,到現在還餘韻在耳呢!」

  霍小玉的臉一紅道:「公子一定要我獻醜,自然可以應命,只是要把娘跟鮑姨請來,請我娘吹簫鮑姨彈琵琶,有她們襯托,我不才會荒腔走板。」

  李益更高興了,道:「那更難得了,還請更煩素手濡墨,翠袖添香,以助文思!」

  霍小玉也很高興,親自在爐中添了香,捧出了筆硯,排好一張素箋,請李益坐好,斜倚在一旁慢慢地磨墨。

  她身上散發著淡淡的處子幽香,嬌紅的臉上帶著羞豔,明肌如雪,使李益的神魂都飛上了半空。

  不過他的文思卻並未因而呆滯,運筆如飛,一闋百餘言的長幹行就寫了出來。

  躲在簾後的浣紗早就湊趣出去,把鄭淨持與鮑十一娘都請了來,新章甫就,她們一個持簫,一個捧著琵琶,恰好走了進來。

  李益起立笑道:「正擬相請,夫人都已知道了。」

  鄭淨持笑笑道:「聞說李十郎又譜新章,我們忍不住想先睹為快了!」

  說著就想去接小玉手中的詩箋,可是霍小玉卻似是為詞中纏綿的意致,悱惻的情懷,吸引得呆住了,癡癡地緊握住詩箋,兀自不鬆手。

  鄭淨持道:「妮子怎麼?著了魔了?」

  鮑十一娘笑道:「待我作梵音,引她出魔境!」

  手執琵琶。拿起撥片,琮琮地蓮指如飛,拋射出一連串碎玉般的音符,果然把霍小玉驚醒了過來。

  李益忍不住鼓掌道:「妙!妙!妙!我竟不知道十一娘還有這一手妙奏,倒是失敬了。」

  鮑十一娘笑道:「這就算好了,等你聽過淨姊的洞簫,你不拍爛了巴掌才怪呢!」

  李益哦了一聲,雙手一拱道:「原來夫人有此妙技,小侄今天真是耳福不淺!」

  鄭淨持的臉色微微一紅,輕歎道:「青衣隊中人,所堪邀寵者,唯色與藝而已,妾身自幼即被送入王府,十歲學樂,以後幾十年工夫,都放在這支簫上,勉可一聞而已,只是這兩三年來,已經荒疏多了。」

  家伎出身的女子,除卸歌舞之外,至少都要學一種樂器,鄭淨持雖然感慨身世,但在簫管上,卻沒有作自謙之詞,可見她的造詣必然很深,李益連忙說道:「百樂中琴品近聖,簫品至清,是最高的兩種樂器,昔舜天子擇婿簫史,而有引鳳之奏,因技思人,可見夫人之品高矣!」

  鮑十一娘笑道:「十郎!你真會捧人,我機會彈琵琶,你是否也能給我找個可以驕人典故?」

  李益笑道:「這是胡樂,傳入較晚,我可找不出聖人之言來捧你的場,近一點的典故,只有昭君出塞、文姬歸漢,都是斷腸之聲,用來捧你太不敬了,我繳了白卷。」

  鮑十一娘笑笑道:「你這位大才子也有被考倒的時候。」

  她見霍小玉還緊緊地捏著詩箋不放,於是笑道:「先睹不如先聞,十郎的詩是要小玉這樣的才女唱出來才見情致,好在長干曲的調子我們熟透了,乾脆用耳朵聽吧!」

  鄭淨持就道:「不!這雖是小奏,卻也不能馬虎,我這人別的事都可以遷就,唯有奏樂,卻十分認真的,未奏之先,一定要讀原詞,回頭吹奏的時候,方可以身入詩中,當年你的琵琶我的簫,雖然不常碰頭,卻被人譽為兩絕,終於在一些好事者的慫恿下,讓我們見了面,合奏了幾曲。我們的交情也是那時候建立起來的……」

  她又沉浸在往事裡了,臉上現出少女似的癡惘!

  鮑十一娘也受了感染,無限神往的道:「是啊。那時候,霍薛兩府走得很近,我們合作的時間也很多,一弦一管,壓盡長安蛾眉,直到我出了籍,才沒有機會合奏了,一幌已將近二十年了……」

  兩個人由往事轉入感慨,霍小玉皺皺眉道:「娘,你們是怎麼了,老念著過去有什麼意思呢?」

  鄭淨持由回憶中被拉回到現實,看看亭亭玉立的女兒,目中閃起一片淚光,苦笑一聲,道:「孩子,到了我們這個年紀,只有回憶了,過去的日子雖苦澀,但現在咀嚼起來,均變成甘甜了,你是無法體會到的。」

  霍小玉失笑道:「我就是因為你跟鮑姨難得高興,才把你們請出來,想讓大家高興一下的。」

  鮑十一娘為了不破壞歡樂氣氛,忙道:「對!淨持姊,十郎的詩章,小玉的吟唱,你的洞簫,加上我的琵琶,也夠得上是一場盛會了,難得的這次是為了咱們自己高興。不湊合別人,是該好好的去樂一樂的。」

  說完又笑笑道:「不是我吹,咱們這一奏,也能稱得上是二難並,四美具,深宮裡的皇帝老子也未必享得到這個福呢,來吧,笨鳥先飛,我先彈過門合合音。」

  她拿起撥弦的玉撥子,正準備起奏,鄭淨持道:「十一妹,等一下,正因為此會難再,我才要特別的莊重,同一個曲子,因為詩境有喜怒哀樂的不同,聲調的抑揚,節拍的頓挫都要配合才行,我一定要先看看原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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