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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鮑十一娘的眼睛有點潤濕,哽咽著道:「李益!你是個好人,我對你的看法不夠正確………」

  李益道:「不!你的看法很對,我承認我是投機的人,我喜歡用點手段,我也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往上爬,一個男人要想成功,必須要懂得這些的。」

  鮑十一娘道:「你決心接受這門親事了?」

  李益道:「是的,我今天很隆重地前來,就是決心接受了,就不知道對方是否中意我,因為你把我說得太軟弱了,小玉未必會滿意的。」

  鮑十一娘笑道:「你放心吧,媒婆的話向來只能信個三四分,我這媒婆在長安市上算來總頗有點名氣,可信的程度比別人總要多兩三分,但這塊招牌可在你少爺身上砸了。你表現得完全不像我說的,本來六分好處,在媒人嘴裡就變成了十分,可是這次我居然把你的十分好處只說出六七分來,是該砸招牌了,看來今後我不但要把樂坊的攤子收了,連說媒這一行也要收了。」

  李益誠懇地說道:「十一娘,我真心勸你一句,以後你確是應該少為別人撮合了,這是最不討好的差事。美滿良緣,人家以為是天作之合,記不起你的好處,撮成怨偶,卻全是你的過錯,這又是何苦來呢?」

  鮑十一娘道:「是的,我也知道三姑六婆,以媒婆最為人不齒。不過,憑心而言,我為人撮合姻緣,一向把良心放在中間,絕不會為了貪幾個錢而傷陰德,撮合曠男怨女,也算是積隱功,上天就大概是念我這點好處,才給了我一個好兒子,到現在為止。我總算還沒有挨過罵,倒是你們這個姻緣,使我有點懸心。十郎,從昨天回去後,我一直就心神不定,老好像是做了錯事似的。」

  李益聽得有點揪心,微微色變道:「你這是信不過我?」

  鮑十一娘道:「不,不是的,本來我擔心的是你會負小玉的,可是今天聽你一說,我才發現她們母女還有這麼多的麻煩,十郎,我倒是勸你慎重考慮一下,是不是會影響你的前程?」

  李益的耳朵很尖,一面在聽她說話,一面也在注意四周的動靜,他聽見輕微的鞋履聲,到了簾後停止了。知道霍家的人必然在附近偷聽他們的說話,於是他一正神色,以微帶傲氣的態度道:「不,我考慮過了,王府的勢力雖大,卻未必能威脅到我李君虞,李十郎雖然暫時困頓於仕途,但所好還有一點文名,而來京師後,也結識了一批斯文同道,讀書不但為進身,也是為了養志,士人的氣節,就是表現在不畏權勢上!」

  鮑十一娘從沒有看見他如此慷概激昂過,一時倒怔住了,良久才輕聲道:「這又不是爭意氣,論氣節的事,你想犯得著嗎?」

  李益一笑道:「我本來也不信有鬼神之說,可是信手作畫,無意圖容,居然與小玉完全一樣,使我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上天已作有意的安排,因此我不作考慮了。」

  簾後的履聲又悄悄移開,李益在心裡暗暗地一笑,他知道剛才那番話,不管是直接也好,間接也好,都會傳到鄭淨持母女耳中去的,對他與小玉的事也多增一分成功了。

  鮑十一娘卻不知道李益是在借瑟而歌,看他那份認真的樣子,倒是頗感意外,半晌後,才輕輕一歎道:「十郎,媒由我作,事定於天,看樣子是成定局了!」

  這時,鄭淨持地出來了,背後跟著一個盛裝的女郎。

  雖然是低著頭,還無法看見臉,但是那婀娜的身裁,斜削的雙肩,盈盈一握的細腰,已經使李益銷魂了。

  鄭淨持含笑道:「李公子,這就是小女小玉。」

  小玉盈盈襝衽,輕叫了一聲,也就是那一剎那,她抬起了頭,給李益作了驚鴻一瞥。

  李益整個地呆了,這少女無邪的美,勾去了他的魂魄,使他連禮數都忘了,兩眼直直地望著那倩妙的身影,鮑十一娘輕輕地觸了他一下,才使他驚覺過來,連忙還了一揖,一向長於言詞的他,竟訥訥地說不出一個字來。

  對他失魂落魄的神情,鄭淨持倒是很諒解的微微一笑道:「公子覺得小女可是像畫中人?」

  這才觸發了李益的靈機,連忙道:「是!是的!太像了,先前聽夫人說,小侄還以為僅僅是幾分神似而已,那知道竟會如此相似,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所以小侄乍然一見,竟致驚惶而失儀!」

  鄭淨持笑道:「那是怪不得公子的,妾身見到公子贈小女的詩畫,也是這個樣子。」

  回頭朝小玉道:「玉兒,你一向對李公子的才華異常激賀,今天正好當面請教一下,你不是說李公子的那首『開窗風動竹,疑是故人來』最富才華嗎?現在已見到了公子本人,你們可以好好研究一下了。」

  李益卻有點訕然地道:「那只是遣情之作,不足為論,何況小姐法眼高明,早就看出是套自樂府的華山畿詞,提起來倍覺汗顏!」

  霍小玉抬起了頭,似星樣的明眸中射出了智慧的光,淺淺一笑道:「公子過謙了,妾身只能說此二詩有神似之處,並沒有說公子是抄襲的。」

  鮑十一娘笑道:「抄也不妨,要詩寫得妙,尤勝前人,別人我不清楚,詩仙太白先生的鳳凰台,全套自黃鶴樓,可是無人不知鳳凰台,幾人識得黃鶴樓?就跟巧手繡花一樣,雖然照著花樣描,但刺出來的花樣就此底子好看多了,大家只誇繡工,可沒人說花樣,花樣是死的,繡活了才是功夫!」

  霍小玉笑道:「鮑姨的此喻妙極了,不過用於李公子的那首上卻不太妥當,一樣明月千種吟,篇篇首首皆不同,李公子那首詩是神來之作,只能說與華山畿詞同有所感,卻絕對不是詩人的意境,因為風動窗竹兩句,比夜相思生動親切感人多了;公子,妾身說得對不對?」

  李益道:「對!對!對極了。司空曙是我最相知的一個朋友,我作那首詩時,完全是抒發自己的感情與思念,根本沒想到別的,若不是十一娘昨天提起,我也沒想到跟華山畿詞有神似之處。」

  霍小玉一笑道:「聞風動竹,即有故人之思,由此可見公子是性情中人,不過跟題扇見贈的這首江南詞一比,則又遜色多了,早知潮有訊,嫁與弄潮兒,用詞、寫情,簡直好到不能再好了,只是首句,嫁得瞿塘賈,似乎不合題意了,瞿塘不是在西蜀嗎?」

  鄭淨持笑道:「談詩論詞,我們可差多了,李公子,你開導她一下,我們就不奉陪了。」

  她朝鮑十一娘眨眨眼睛,鮑十一娘會意地笑道:「小妮子是書呆子,一談起時,就沒個完,我們既聽不懂,也插不上嘴,坐得更無聊,還是到院子裡去看看海棠吧。十郎,你對人中仙,我們去賞花中仙……」

  她跟鄭淨持挽著手走了,李益卻賣弄精神,侃侃不絕地道:「江南原指蘇杭一帶,隋煬帝楊廣,因慕江南風光,才有鑿河遊幸揚州之行。可是天寶安史亂後,玄宗皇帝避亂西蜀,隨行臣屬中,頗不乏南人名士,去國懷鄉,每多故園之恩,蜀道雖崎嶇,而蜀中風光卻不惡,綠樹青山,碧水長天,不亞江南,喻物寄情,喻景感懷。每以江南名之,因是之故蜀中方有江南之稱,甚且有主賓易局之勢,因而令人多以蜀中為江南了。」

  霍小玉聽得出神,這時忍不住道:「樂府古辭中相和曲中,有『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我知道這是指江南的風光,可是近人作江南曲,卻多有詠蜀中風光的,這個問題一直使我不解,今天幸而遇到了公子,總算是明白了!」

  李益笑道:「你是被題意江南曲三個字拘限住了,江南曲不一定是指江南,梁武帝時,把你剛才所引的那一首唱和兩曲,改名為江南弄,成為樂府中的一個曲調的規格,因而名江南曲,除前三句,多不用韻,一唱三歎,任意增刪,所以古辭江南曲,下面有『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四句,首尾共得七句,而我的江南詞只得四句……」

  霍小玉的臉一紅道:「我只是喜歡詩,喜歡看,喜歡吟,一個人偷偷地唱,卻不懂得做法,也沒有人教我,問出來的問題愚蠢極了,公子可別見笑。」

  李益道:「沒有!你問得沒有錯,至少剛才那個問題非常得體,因為江南原有兩處,何況我詞中有瞿塘二字,明為西蜀,何得稱為江南,是應該提出一問的,比那些不學無術的傖夫高明多了。有一次我應一位父執輩的召飲,他明明不懂,卻偏喜歡大發議論,他說古人命題,簡直狗屁不通,清商平論曲中『長歌行』,只得十句五十字,而曹操的歌行,卻近百言,問我是什麼意思。」

  霍小玉不禁莞爾道:「你是怎麼回答的呢?」

  李益笑道:「我怎麼回答呢?當時客人很多,我不好意思說他沒讀過樂府,只能說長歌行每句五言,短歌行每句四言,可能以每句的字言分長短吧!」

  霍小玉道:「居然替他找出了理由,虧得你博學多智,才能想得出這個答案。」

  李益一歎道:「可笑是這位老太爺竟把我的答案,當作了他自己的發現,逢人誇道。居然會有人跟著附和,奉承他為詩學先進,樂府名家,可見詩人好詩,只走附庸風雅而已,真正懂詩的,又有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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