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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鄭淨持正要開口,鮑十一娘道:「淨持姊,有話進去再說吧,老站在門口,可不是待客之道。」

  鄭淨持只好點點頭,把李益讓了進去,各據一案坐下來,還要讓鮑十一娘坐時,她卻笑道:「你們談談,那位老人家還在外院站著呢,你這兒又沒有個男人,還得我去招呼一下。」

  鮑十一娘帶了桂子出去招呼李升跟秋鴻了,淨持輕輕一歎道:「一門弱息,煢獨無依,連貴管家都受委屈了!」

  李益連忙道:「夫人千萬別如此說,小侄並非作客而來,那個老人家叫李升,是小侄奶公,小侄也沒把他當下人看待,夫人也不必費事地招呼他們祖孫二人,讓他們在外面院子裡逛逛還自在些。」

  他是個很細心的人,從桂子口中,早知道這偌大一片宅院,只有他們母女二人,兩個丫頭桂子與浣紗及一個打雜的老傭人,按照一般的禮儀,訪客的從人也算是客人,要由主人派遣下人作陪的。

  但鄭淨持只有一個桂子侍奉著,隨時要端茶倒水,浣紗是侍奉小玉的,那個老人只是個患有重聽的聾子,若令她去招呼李升,似乎太不象話,所以鮑十一娘才代主人出去招呼了,到底也不合適。

  所以鄭淨持才感到局促不安,她畢竟是王府大家出來的,名雖不正,身分卻很尊貴,習氣自然而然地很講究排場禮數,因此對款待李升的事大費周章。

  鮑十一娘雖然打過招呼,但沒有想到李益會如此慎重其事而來,因此鄭淨持連下人的行賞都沒準備,那兩片小金葉子可能是霍小玉從簾中偷看見後,臨時準備的,用作給下人的打賞,似乎是太隆重了一點,不過秋鴻也是個小孩子,倒也無所謂,但對李升卻不行了。李益看出了她的窘狀,所以沒叫李升即時上來叩見。

  鄭淨持是很重禮儀的人,對李益如此隆重的拜訪顯然是很感動,也很滿意,她也是個細心的人,顯然他明白李益不讓李升來拜見的用意,因而感到對李升很歉疚,而且她說話很技巧,「一門弱息,煢獨無依。」跟「貴管家都委屈了」這兩段話根本連不起來的,卻巧妙地出感慨中掩飾解釋了自己的失儀。

  李益的答話更為技巧,他襯托李升是自己的奶公,那在下人中是非常尊崇的地位,主人可以不必用對下人的客禮去奉待他,這就自然解脫了主人的困窘,但下面的一個請求卻很冒昧,也可以說很不合禮儀,因為就是他這個客人也不可在主人的地方隨意走動,更何況下人呢,然而李益請求得是那麼自然,那麼坦率,充分的表現出他的隨和和仁慈,這種態度最能取得鄭淨持這種身分的人的好感。

  果然鄭淨持笑了,笑得非常開心,鮑十一娘說過李益的許多好話,許多優點,她也就心中為李益定了型,但是今天第一個印象,似乎就推翻了那個典型,她覺得有對李益的重新估計的必要,而第一個開始就使她非常滿意了。

  在鮑十一娘口中的李益,只是個有才華,有好出身的漂亮的年輕人,雖然出身于清華世家,家計卻並不富有,這一類少年人大多老成持重,但缺少魄力。

  李益初來的印象推翻了以前的假設,這個年輕漂亮有才華,而且還很練達,很精明,很果敢,很豪爽大方,很體恤人,一切都是那麼美好,美好得使鄭淨持難以相信,反而使她有點惶恐了。

  這樣一個具備有優秀條件的青年人,雖然是肯接受她們母女那種近乎荒誕的條件,但他的目的是什麼?

  因此她倒是不敢把準備好的話,直接了當地說出來了,她覺得要試探一下,於是她開始技巧地談天,由寒暄客套開始,慢慢談到李益的家世。

  李益也早就準備好了,他說自己的家庭,父親去世得很早,他是在寡母的教育之下長成的,也是嚴母的督促下苦贊出來的。同族的大父李揆雖曾任過肅宗皇帝的宰相,族中人也有不少在京師任職,但父親只是員外郎而已,為人清正剛介,無求于親友,鬱志而終,對他這個獨子寄望甚殷,自己雖然少年得意,及冠而拔,滿心想好好地有一番作為,以慰閭中慈母,泉下嚴尊,但到了長安後,才知道仕途多舛,求一官仍是難如蜀道。

  他本就善於言詞,這番話尤其說得富於表情,聽得鄭淨持為之唏噓不已,對這個大孩子的好感又增加了幾分。

  因此當鮑十一娘再度進來時,看見兩個人之間融洽的神情,臉上又飄起了一絲羨色,她知道李益是個善於捕捉女人感情的能手,但沒想到一向冷漠的鄭淨持也會這麼快就被李益感動了,當鄭淨持悄悄背臉用袖角拂拭淚痕時,她也很快地向李益眨眨眼,豎起一個大拇指,眨眼或許有揶揄的意味,豎指卻是由衷的佩服。

  鄭淨持再度回臉時,她就笑著道:「淨持姊,小玉呢,怎麼還不出來見見十郎,我把小妮子說成個天上有地下無的絕世佳人,不讓他見見,還以為我在吹牛呢。」

  李益也忙道:「小侄尚有微物是專誠奉致小姐的,方才跟夫人談得投機,竟然忘記了,實在失禮得很。」

  說著把放置團扇的錦盒從身邊取了出來,鄭淨持以為又是什麼貴重的禮物,連忙道:「妾身拜受厚儀,已經愧不致當了,小女實在不敢再受豐賜……」

  李益笑道:「夫人言重了,這裡面只是小侄一首近作,幾筆塗鴉;稍申小侄之誠心而已,請夫人先指教!」

  他打開錦盒,取出了那柄題著詩畫的團扇,雙手奉到鄭淨持手裡,鮑十一娘笑道:「李十郎果然脫俗,一詩一畫一扇,用以持贈閨閣,雅得有趣可愛。」

  李益道:「從十一娘口中,拜悉玉娘高才,金珠玉璧,君虞不敢用以唐突謫仙,寸寸微忱,或可博玉人一粲。」

  未讀詩,先看畫,但一看到畫面,兩個女人就怔住了,李益也感到有點詫然,忙問道:「可是詞中有不當之處?」

  鄭淨持從失神中驚醒過來,以微帶顫聲問道:「這畫是公子親作?」

  李益道:「是的!小侄在課讀之余,略習丹青,只是信手塗鴉,未能深入堂奧,想必惹得夫人見笑了!」

  鄭淨持卻搖搖頭道:「不!太好!傳神之至。公子以前見過小女吧!」

  李益道:「沒有呀!小侄來長安不過才兩個月,雖曾一覲王府,可是夫人早已遷出了。」

  鮑十一娘道:「淨持姊,你們搬到這裡已經有兩年了,從來沒出去過,外人除了我之外,也沒第二個來過,上那兒去見呢?不過這也實在透著奇怪,十郎!這幅畫你是什麼時候畫的?照著什麼人的本跡臨的?」

  李益道:「昨天跟你談過之後,我想初次上門,總不好意思空手,可是實在想不出什麼合適的東西,最後想到玉娘既是才女,自然不能以俗物見瀆,而秀才人情非詩即畫。當時就連夜草塗了一幅,也沒找到什麼臨本。」

  鮑十一娘道:「這畫中人難道是你憑空想像出來的?」

  李益道:「那倒不是,我在作畫時,連想都沒想,提起筆來,糊裡糊塗就畫了出來,事後我還想修飾一下,結果發現幾筆寫意竟如同是神來之筆,連一點都無法增減,否別就破壞神意了,我平時作畫從沒有這樣快速,也沒有這樣草率,不過憑心而論,我若刻意求工,畫出來的還沒有這樣自然過,莫非這畫有什麼不妥之處嗎?」

  鄭淨持道:「沒有,完全沒有,而且太逼肖了,完全是小女的寫照,而且比畫工畫的還像!」

  李益也愕然道:「真的嗎?那真是太巧了!」

  鮑十一娘道:「就因為太巧了,我們才感到驚奇,才問你是從什麼地方臨來的?」

  李益忙道:「我絕沒有對照臨本,閨閣之容,怎敢胡亂用來作摹呢……」

  鄭淨持道:「小女從未讓人寫真,因此我相信公子絕非得自臨摹,而信手一揮。居然如此神似,這是天意使然,看來公子與小女的事,冥冥之中,早有天成了!」

  李益也感到十分愕然,沒想到會如此巧合,鄭淨持肅容道:「我自己把這副圖容拿進去給小女,然後帶她出來與公子見面,十一妹,你陪公子坐一會兒。」

  她告罪捧著團扇子,錦盒都忘了帶走,可見這件事對她造成的激動。

  等地走後,鮑十一娘才悄悄地是到李益身畔,壓低了嗓子:「小妖怪,你的把戲真多,還不給我從實招來,你到底是從那兒打聽來小玉的形貌的?」

  李益肅容道:「十一娘,說良心話,我事前根本不知她長得什麼樣子,這真的是神來之筆!」

  鮑十一娘道:「我不信,那有這麼巧法?」

  李益輕歎一聲道:「你不信我也沒法子,你昨天中午才告訴我這件事,你是的時候,已經近黃昏了,就算我有心出去打聽,也不可能這麼快法,何況小玉母女們很少見客,也沒幾個人知道,我也無從打聽起。」

  鮑十一娘相信了,她是個虔信神佛的人,從昨天李益立誓時,那一聲疾雷,那一陣勁風,使她已經相信冥冥之中,確是有神明在促成這件事,再加上這幅寫容的巧合,也更便她相信姻緣天定這句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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