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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 上林春

  ▼第一章

  長安的春天到得很遲,因為春之神是個刻板的旅遊者,她每年那刻板的旅程,總是先從江南開始的,用她的彩筆先為長江兩岸上一片新綠,然後才描繪出桃紅柳翠,草長鶯飛的絢爛,灑下了令人懨懨的綿綿春雨,輕呵出翦翦醉人的春風。

  「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當人們為她在三月的風采目迷神眩的時候,她已悄悄地步向西北,為枯寂黃河去點綴綠意了。

  詩人們常喚她的薄幸,抱怨她的不專情,無計留得春長駐,但又對她充滿了依戀,悵然地送她離去,又開始企望著她來年再度翩翩降臨。

  她到長安時,約莫已是四五月了,為了表示她遲來的歉意,她在長安城中刻意點染,使這曾經兵燹的帝都,更為絢爛醉人。六月江南花事已過,六月長安花事正盛,人們都陶醉在春風裡,但也有人為她的到臨而增深了惆悵。

  年輕的士子李益就是其中一個。

  他是在六月初到長安的,來的時候,他雄心勃勃,以為一到長安,就可以步上了錦繡前程。

  他有著登龍的一切條件,他有倚馬立章的才思,有超凡的天賦與詩人的靈性,在他的作品裡充滿了豐富的情感,卻又懂得用綺麗的詞藻去表達出來,自小就被家鄉的父老目為神童,二十歲那年就進士及第。這在士人的生涯裡是有很了不起的成就,有的人白首窮經,摸索了一生還是被摒諸門外。

  他有一個可以炫耀的家世,他是隴西姑藏邑人氏,同族的族伯李揆曾經出任過先帝肅宗的丞相,使得隴西李氏一族,乃得成為世家,這是很重要的一個條件,因為歷代的朝政大權,一直都為勳臣世家所把持,布衣之家如果沒有當勢權貴的奧援,是很難出人頭地的,相國子弟,清華門族,他族伯的同年故舊,在朝中當勢者還很多,對他這個後進的子侄輩,拉一把很容易的。

  但,最主要的,他生得很俊偉,長身玉立,面目清秀,文質彬彬,卻有丈夫氣,這才是登龍的主要條件,唐朝的幾個皇帝,除了太宗皇帝是從馬上打出來的天下外幾乎都是安享祖蔭的太平皇帝,用人重貌尤重於才,自武則天皇帝之後。這個傳統就一直保留下來,很多人都是以品貌而貴的,而武后時,張宗昌以貌美而邀寵更是被人記憶不忘的傳奇,這個風氣,在權貴集聚的長安市上,仍然是盛行著,一個默默無聞的青年人,略有才氣,而品貌俊異,被權貴看中了,便立登富貴。他倒還沒有存這種想法,但他對自己的品貌卻感到十分驕傲,他想,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他熱衷富貴,而又挾持著致貴的條件,因此他是充滿了信心而欣然登程的。

  可是到了長安之後,他感到氣餒了,富貴之途,並不如他想像中那麼容易可致。

  他那些值得驕傲的條件,在長安,竟都驕傲不起來了。他所謂的清華門第,只不過是一任宰相而已,可是一個過氣的宰相,還不如一個當權的令尹。在人情勢利的長安,只有當政的人才是真正的權貴,何況一朝天子一朝臣,當今代宗皇帝的登極是經過一番波折的。

  先帝肅宗駕崩時,張後弄權,差點要把他這個太子給廢掉了,別立親王。幸好權宦李輔國善於投機,而代宗為太子時,對李輔國很熟絡,及時採取對策,以李輔國所掌領的御林軍猝起發難,殺了張後,才把他扶上了帝位。

  李輔國弄權了一陣子,卻被刺客暗殺了,那是一批新進的少壯派廷臣主使的。李輔國一死,大權操縱在這些少壯新貴的手中,先帝舊臣,只是尸位素餐,擱置閒職,自己都要仰承鼻息以苟安,那裡還有餘力來提拔後進呢?

  他長得英俊,但又吃虧在出身世家,不便擺脫身分去曲意逢迎。他的家訓嚴竣,舉止端謹,給人家的印象只是一個古板的書呆子,在傾向于逸樂的長安市上,他只是個不受歡迎的怪物而已。

  他最值得誇耀的是詩文綺麗,才氣縱橫,的確可以壓倒一時名手,但這些只能給他招致不幸,帝都之地,太平盛世,自然以文章最有價值。那些當權的政要,也必然是此中名家。

  他們的文名也許不是幸致,在早年確也有過不凡響的傳世佳作,但宦海浮沉,富貴形勢,早已磨盡了靈氣,只剩下個空虛的文名罷了,而人生最難舍的就是利與名,他們雖束手不作了,仍然以宗師自許,文昌自命,而阿者諛也因為他們顯赫的地位!曲意吹捧,維持著他們的虛榮心。

  不過他們的眼睛並不花,心裡並不糊塗,李益的詩文確是有一股奇氣,夠得上擲地有聲的評價。

  唯其如此,那些老傢伙才不願意讓這個少年人抬起頭來把他們壓下去,而顯出他們的老邁,所以李益托幾個熱心的父執輩把自己的近作呈送到那些有權威之名的先進手中,以求邀賞時,得到的評語,竟是:「小有才情,渾厚不足,尚須多加勤修!」

  也有人的批評較為含蓄:「這位世兄才氣是不錯的,只可惜徒具表面,言之無物,老夫如果加以品題,養成他驕矜之氣,反而害了他,還是讓他再多讀些書吧!」

  批評頗為中肯,李益的詩與文的確是穩健不足。可是他不過二十出頭,剛出來闖天下,有的只是這點才氣,欲求工穩,言之有物,那必須再經生活體驗與磨練,於是,充滿了野心的李十郎又一次的遭受到挫折。

  幸虧他有一張進士的文憑,那倒是貨真價實,唯一真正可以倚仗的,這一紙文憑,可以使他躋進衣冠之門,也可以謀取一職,但仍須經過一次甄試由吏部天官的拔選而量才派任,可是遴選要俟秋後才舉行,而且還要走門路,通關節,方可以弄到一個美缺。

  於是,這位表字君虞,小名十郎的青年士子消沉了,為了等候秋選,他不能回家,寡母的希望,族人的期許,曾經鼓舞著他那顆勃勃的雄心,他不能這麼狼狽的回去,離家前,他曾發下豪語:「娶天下之絕色,居朝堂之要位,擁百萬之資財,為千秋之文宗。」

  這些理想至少有一兩樣實踐了,他才有顏歸見隴西父老,因此他必須留下來,等待機會爬上去。

  唯一的遺憾是他雖出身望族,家道卻並不富有,僅有的薄田祖產已經變賣了一半,臨行時,族中的父老又多方資助,湊了一筆錢,供他作為打點之用。

  剛到長安,他在最豪華的旅邸租下了富貴的客房,還雇了一批臨時的奴僕,結識了一批五陵貴公子,征逐酒色,大大地揮霍了一陣。以為很快就會有收入的,過了一段時間,處處碰壁,費用也拮据了。

  由家裡帶來的只有一名老僕人李升,是個忠心而又世故的老年人,見他實在撐不下去了,才相機勸他道:「公子,世道艱難,老奴這兒已經沒多少存錢了,再這樣下去,不等公子秋選,我們就要從客棧裡趕出來了。」

  李益歎了一口氣,沮喪萬分:「我知道,誰曉得人情如此澆薄,那些當年受過伯父提拔的人,現在竟忘恩負義,一點忙都不幫。」

  李升畢竟世故深一點,笑了一笑:「這也不能全怪他們,一朝天子一朝臣,年頭不同了,大老爺就是在世,也免不了受冷落,更何況是不在了呢。他們自己都沒辦法,領著一份閑俸,照顧自己都來不及,那有能力來提拔別人呢?再說賀老爺跟裘老爺總算是難得了,前天公子告貸,他們畢竟沒讓你空手回來。」

  李益哼了一聲道:「賀老還爽快,我開口一萬,他雖然打了個對折,倒是立刻拿了出來,最可惡的是裘達老錢奴,他進刑部還是我大伯一手提拔的。而這個衙門又是肥缺,他支支吾吾讓我足足等了半天,才捧出二千貫來,還擺下臉訓了我一陣,要不是為了怕失儀我真想當面退還給他。」

  李升搖頭苦笑道:「公子!你這樣想可真冤枉了他,老奴在房門裡卻知道得很清楚,裘大人這二千貫,情義之重,比賀老爺不知深多少倍呢!賀老爺做過兩任度支尚書,底子厚,雖然現在居閑缺,還拿得出來,裘老爺可是真的拮据,這二千貫是他典了一方心愛的漢玉鎮紙,才勉強湊出來的,這是老奴親眼看見他把門房上的老方叫到一邊,把鎮紙交給他,然後才湊了錢回來。」

  李益怔了一怔,隨即冷笑道:「他是故意裝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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