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紫煙 > 燕歌行 | 上頁 下頁


  那天王寡婦送玉桂兒來上學,到得很早,別的學生都沒來,先生拉著王寡婦,不知說了些什麼,王寡婦急得要逃,先生攔著門不放她,自己恰好闖了去,王寡婦才得機會跑了。

  先生那天臉色很難看,先藉故把自己打了一頓,又找了個機會打玉桂兒,玉桂兒自小嬌生慣養的,挨了幾個手心就痛昏了過去,先生還是不肯放過他,自己看不下去了,上前拿過板子,手上也沒使多大氣力,就把先生推倒在桌子角,撞破了頭。

  自那天起,先生就辭了館,以後換了先生也不肯收他做學生了,好在自己對讀書也沒多大興趣,落得輕鬆。

  可是姥姥沒有放過他,先生不教,姥姥自己教,姥姥認識的字不多,可是拐杖卻結實,就這樣算教會了幾百個字。

  一想起姥姥的拐杖,他就直皺眉頭,一拐杖下來,打在肉最厚的屁股上,都是痛入骨裡,而且還很准,想打哪裡就打哪裡,逃不了也躲不掉。

  今天十幾個大漢圍著他,也不能攔住他,由他像一頭瘋虎似的亂沖亂撞,雖然挨了幾下,那些人受的傷比他還重呢。

  但是要躲過姥姥的拐杖就沒有這麼輕鬆,他當然不敢還手的,可是挨打時都存心想逃過,不管他的動作多快,姥姥的拐杖總是在他的前面。

  今天又將是一頓揍,說不定姥姥已經拿著拐杖等在屋裡了,只要看見他這副狼狽樣子保證會不問理由拿起拐杖就劈下來。

  想到這兒,他不由自主地用手護著臀部,姥姥的拐杖通常是撿那個地方下手的,只有一次因為跟姥姥進城,偷了水果販一個梨,藏在衣袋裡沒機會吃,回家來,好容易趁姥姥下廚和麵烙餅的空當兒,躲在大門口準備吃,姥姥不知怎麼就來了,迎頭一杖,敲在腦袋上,當時就昏了過去。

  在床上躺了大半天,頭還是像炸裂一般的疼,痛傷好了一點,姥姥拿了四個梨放在他面前撫著他的頭,以哽咽的聲音道:「新新,拿去吃個痛快吧,這是姥姥多賣了兩擔柴買來的,小孩子饞嘴是應該的,姥姥打得太急了一點,可是你要答應姥姥以後絕不偷人家的東西,否則姥姥寧可張家絕了後,也要敲碎了你的腦袋。」

  自後他的頭上留下了一個疤,雖然被頭髮蓋住了,卻時刻印在他的心上,再也不敢偷人家的東西了。

  今天,他腰裡揣著兩塊銀子,那不是偷的,可是來得也不光明,他的心裡直發毛,差一點就想回頭把銀子還給人家去。可是想到了小馬,他又停住了,鏢行裡不能再去了,再想賺四十兩銀子比登天還難,何況這銀子有一半是我該贏的,他們仗著人多,合夥欺負我一個小孩子,多拿一塊也是應該的。

  他終於推開了屋門,卻為眼前的情形怔住了。

  屋子裡很淩亂,連木板床都被翻了過來,被褥堆在地下,散了一塊塊的棉花,那是被人用手撕破的。

  姥姥倒在屋角,手拄著半截拐杖,另半截拐杖斷在身邊,好像是破人砍過了一樣,他急叫了一聲,撲過去扶著姥姥。姥姥身子已經僵了,腰下有一處刀傷,深深地砍進半個身子,肚腸斷了,有一小截淌在外面,血流得一地,已經凝幹了。

  姥姥的手上也是血,血手在牆上寫了一個強字,他搖著姥姥的身子哭聲叫道:「姥姥!是強盜殺了您嗎?」

  一切都太突然了,相依為命的姥姥就這麼不聲不響地離他而去,天生成倔強的個性,從小就很少掉眼淚,姥姥打得凶時,他最多哼兩聲,不哭也不討饒,今天他卻抱著姥姥,淚水像流不完的江河。

  姥姥是被人殺死的。為什麼呢?姥姥用血寫了一個強字,是強盜嗎?這不太可能吧,家徒四壁,除了他埋在醬缸下的四十多兩銀子,簡直就沒有值錢的東西,難道強盜為了搶那些銀子才殺死姥姥的嗎?

  那也不可能,自己在藏這些銀子時十分秘密,連姥姥都不知道,強盜又怎麼會知道呢?

  而且他們住的地方離京城不遠,天子腳底下,哪有殺人劫財的強盜呢?

  傷心了一陣,又想了一陣,實在想不透姥姥被殺的原因,最後他才意識到人死了總要埋葬的,不能一直放在這裡,而且這得給姥姥買具棺木收殮起來,別家的死人都是這樣收拾的。

  還得雇吹鼓手,吹吹打打地把棺木送進墳裡。

  買棺木要錢,雇吹鼓手也要錢,還得給姥姥買幾件新衣服,都要錢,他惟一的財產是積存下買馬的四十多兩銀子跟今天半搶半贏的四十兩,一共八十多兩,可以買一具中等的棺木,辦個很勉強的喪事了,可是他的馬……

  管它的!姥姥的後事要緊,馬以後可以再掙錢來買,姥姥不再會管他了,一天可以挑五擔柴,辛苦一點,晚上不睡覺,可以增加到七八擔,積存個一兩年,還是可以湊足一百兩銀子的,最多買大青馬的第二胎小馬好了。

  打定主意後,他放下姥姥,摸黑走到後面,搬開醬缸,他藏的銀子盒子根本沒動,銀子也好好地在那裡。

  他又放心了一點,他不是為銀子沒失去而放心,而是想到強盜不是為了這些銀子而殺死姥姥,否則就變成他間接殺死姥姥,他只有一輩子不騎馬才對得起姥姥!

  剛把銀子歸攏在一起揣在懷裡,遠遠聽見一陣蹄聲急馳而近。他倒是怔了一怔,山下是通往保定的官道,車馬來往多,可是在他家附近只有一條山路通往西村,西村的二十幾戶人家都是靠山吃飯的農民,最多只有一兩頭毛驢代步,騎不起馬,也沒有騎馬的客人。

  令他更詫異的是馬蹄聲居然在他家前面停住了,然後是一聲響亮地叫喊,道:「張小兄弟!你在家嗎?咱們劉總鏢頭來了!」

  那是李歪嘴的聲音,張自新心中一沉,劉金泰來了,八成兒是替他鏢局子的人出氣來的。

  一個小孩子在他的鏢局裡混鬧一場,打傷了他的夥計,搶走了銀子,這是很丟人的事,通達鏢行在京師很叫得起字型大小,八步趕月劉金泰更是江湖上響叮噹的人物,不打自己一頓給鏢局找回面子,傳出多丟人呀!

  挨一頓打倒沒關係,劉金泰的拳頭雖重,總不好意思對一個小孩子怎麼樣,不至於拉出他的大砍刀把自己給殺了,可是他一定還得要回銀子,不但要回搶走的二十兩,恐怕連贏的十二兩也保不住,這可慘了。

  那是給姥姥買棺木辦喪事的,已經很寒酸的了,假如再去掉一半,就只能買副白皮薄材,姥姥苦了一輩子,死得又這樣慘,假如草草地收殮了,怎麼對得起她老人家呢?

  他下意識地摸摸懷中的銀子,正在考慮是否要出去,李歪嘴又在外面叫了:「小兄弟,你到底是在不在呀?」

  然後是劉金泰的聲音道:「也許是他見闖了禍,沒敢回家吧!」

  李歪嘴道:「不會的,他還有個老姥姥,這小夥子挺孝順,別說是打了架,就是殺了人,他也不敢不回家,山裡人家很節省,省得不點燈,八成兒是睡了。」然後又是劉金泰的聲音道:「你推開門進去瞧瞧。」

  張自新覺得藏不住了,連忙沖到前面拉開了門,李歪嘴的手也剛推到門上,一下子使猛了勁,差點連身子都倒了進來,連忙用手撐住了門框,叫道:「小兄弟,你怎麼不答應一聲就開了門呀,嚇了我一大跳。」

  外面有淡淡的星光,照在劉金泰黑沉沉的臉上,像是充滿了煞氣。

  張自新挺了挺胸膛,站了出去,昂著頭道:「劉老爺子,很對不起,今天在你的局子裡鬧了事。」

  劉金泰的黑臉上堆下一陣笑意,擺擺手道:「沒關係,我都問清楚了,今天是他們不好,挨你一頓教訓也是應該的,我雖然開著鏢局,卻也不能包庇手下人胡作非為,欺負小孩子。」

  李歪嘴在旁笑道:「誰敢欺負他,這小夥子的拳頭比石頭還硬,老馬的鼻樑都斷了,最少也得躺十來天,就算好了,那鼻子也跟我的嘴一樣,回不了原位啦!」

  張自新有兩三年沒跟人打架了,也不知道自己的力氣有多大,聽說把老馬打成那個樣子,心中很不安,頓了一頓才道:「劉老爺子,我打傷了人,還搶走了一塊銀子,那可不是存心的,慌亂中我只想抓回我贏的那一份,沒想到多抓了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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