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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博浪椎 一

  秦王嬴政以其風捲殘雲之勢,在十年之間,次第的併吞了六國,甚至把僅具象徵性的周室也推翻了,結束了周室八百餘年的天下,也結束了春秋戰國二百九十五年諸候紛爭逐鹿的亂世、建立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大帝國。

  在秦以前,自黃帝以後,也有著唐、虞、夏、商、周等幾個世紀的帝國,但那些只是一個名詞而已,帝王的權利是有限制的,僅是一個共主而已,天下仍然分由許多諸候所領轄的小國統治著,秦王政一統天下後,才是一個真正集權於中央的帝國,沒有了封建的諸侯,也沒有了領主,除了秦國的皇室獨尊之外,也沒有了貴族與平民的區分了。

  秦王自號始皇帝,正式地出現了歷史上第一個年號,集天下的財富于秦都咸陽,建設了史無前例最奢華的皇宮於驪山之麓,名曰阿房宮,這座宏偉的宮殿因為毀于楚霸王項羽的一把火,已成歷史上的陳跡,但唐人杜牧的阿房宮賦中曾有句雲:「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餘裡,二川溶溶,流入宮牆,五步一樓,十步一閣……」

  在兩千餘年前,這偉大的規模,無異是獨步世界,放之今日,能與其比擬的建築物也不多見。

  為了永保江山,秦始皇便將天下的兵器集中起來,鑄成十二金人,焚毀全國之書,坑儒士五千餘人,以期達到愚民的目的,這種種的暴政,終於激起了民怒,把所有的怨恨,都集中在秦始皇一人的身上。

  尤其是六國的遺臣,他們身遭亡國毀家之恨,更是千方百計的想刺殺他,以求達到復仇的目的。

  六國中最先被滅的是韓國,最先遭受到亡國的悲痛的也是韓國的貴族,而受影響最大的是張氏一族。

  張氏世居韓之留城,即今之江蘇彰城縣,自張開地為韓的候相後,宣惠王,襄哀王,其子張平又為韓厘王,悼惠王的丞相,二世相五君,是韓國最顯赫的世家。

  張平死于悼惠王二十三年,死後二十年,韓國被秦所滅,中止了張氏一族的貴族生命,也結束他們一族政治上的生命,破韓之日,張氏仍有家僮三百人,資財千萬,張平的兒子張良,字子房,是個很有為的青年,如果韓國不滅,他應該可以繼承先人的事業而繼續在韓國從政的,可是韓國亡了,他的希望也幻滅了。

  張良以一顆年輕激烈的心,懷著滿腔的熱血,心心念念,只有一個復仇的願望,刺殺秦王,來報答他祖先五世相韓的恩德,因此他忍住了悲憤,決心把悲哀化為力量,可惜他是個文人,雖然粗解技擊,但逞勇一擊,在千百侍衛的簇護下,想刺殺一個暴君是不可能的事。

  他只有遣散家奴,變賣家財以求一個肯為他賣命的刺客,就在他從事復仇行動的時候,又有一件悲慘的事故發生在他身上,他最鍾愛的幼弟被秦人殺死了,那是因為他們毀家買刺客以圖不利於秦王的消息被洩漏了出去。

  這時的秦王還沒有一統天下,卻已有了一統天下的企圖,而且也有了這種趨勢,因此他最重視自己的生命,也最關心他仇家的行動,滅韓之後,張氏是個大族,張家的行動自然也是他所最密切注意的,張良變賣家財,訪求劍客力士的消息自然更是他最關心的。

  秦王政是從困厄中歷練出來的,他之所以能夠成功,就是抱定了一個不變的原則,懂得先發制人,從小到登上秦國的君位,有很多人想不利於他,但都比他慢了一步,知道了張氏子弟的意向後,他自然不會再給他們機會的。

  密遣甲兵,圍困張宅,張良的運氣好,恰巧沒在家,甲士們只捉到了張氏的幼子,一個十幾歲不懂事的孩子,但秦王把握了一個原則消滅敵人必須徹底,連一條根苗都不要放過,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韓國的宗室已經全部消滅了,進一步就是掃蕩這些世族大家,多年的教訓使秦王政得到了一個行事的準則,要想無敵於天下不能光靠勇力與權勢,必須徹底地消滅敵人才能真正地沒有敵人,對無敵二字,他的定義是看重在那個「無」字上面,所以他下令殺死了這個幼子暴屍于市。

  暴屍的目的一則為示威韓人,二則是為了張良,秦王政不以為張良能成功,因為他對自己的安全作了最嚴密的佈置,但他還是不願冒千分之一的險,放過這個敵人。

  他的侍臣獻議說張良最友愛這個手足胞弟,暴屍於市可以使張良出來收屍,進一步抓住張良。

  這是針對著人的血性而布下的一個釣餌,只是估錯了,張良是個文人不是暴虎馮河的勇士。

  勇士在激憤中會不顧自己的生死,但文人則不同了,他們的悲哀能藏在心裡,他們的復仇重於策略而不在行動。

  如果秦王羈留那孩子作為人質,或許還有可能把張良逼來自首,但殺死了這個孩子,除了增加張良的仇念外,別無任何作用,張良不會傻得拿自己的生命去換一具屍體的,張良像別的人一樣,每天經過那具暴露屍體,看著他弟弟的遺骸發臭,腐爛,慢慢變成一堆枯骨,卻沒有任何激動的表示,他已穿上了平民的衣服,住在朋友的家裡,神情冷漠,除了幾個真正認識他的人,沒有人知道他就是張良。

  就這樣過了幾個月,屍體所化的白骨上已沒有一點皮肉了,張良仍然一無消息,秦王對這件事也放棄了,他認為張良是個沒有血性的人,是一個貪生怕死的人。這樣的一個人是不足為懼的,因此才下令將骸骨火焚,揚灰郊野。

  韓地的人對張良的畏縮也感到失望了,貴族之異于平民,除了顯赫的家世與教養外,最重要的是一種高貴的氣質,那才使貴族變為可敬,弟死不葬,聽任暴屍於市,以至挫骨揚灰於市郊,使人們對張良的人格評價大大地降低。

  那時正當亂世,先後出現了許多可歌可泣的烈士,如刺王僚的專諸,刺趙襄子的豫讓,尤其是韓國本地,出了一個聶政,刺殺韓相傀,以及他的姐姐聶榮捨身以揚弟名,這些人都是家傳戶喻的英雄烈士。

  相形比較之下,張良的表現太卑下了。

  就是那些張良的知己朋友,也對張良的怯懦而感到不齒,他們雖不至於出賣張良,但也對他不再尊敬了。

  在這種情形下,張良的境遇是很悲慘的,縱有千金,卻不再有人相信他,自然也不會有人肯為他賣命了。

  於是張良在韓地也沒有再居留的必要了,人家不瞭解他的苦心,不同情他的隱忍,這些都沒有關係,不再信任他,卻使他陷入了困境,刺殺秦王是他的願望,但必須假手他人以行之,韓國再也沒有一個像聶政那樣的勇士,就是有,也不再會為他所用,他不得不另謀發展了。

  把他的財產變成了便於攜帶的珠寶,悄悄地離開了韓國,他的心情是悲憤的,迷茫的。

  放眼天下,竟沒有可走的地方,秦勢正盛,其他各國都為了自危,唯恐獲罪于強秦,誰也不敢收容他。

  唯一的去處是渤海關外,那兒的倉海君曾與他的先人有舊,幼年時曾經去遊歷過一次,東夷遠處絕寒之地,與中原諸國不通往來,雖不是棲身之佳處,但卻是秦國勢力達不到的地方,至少那兒是安全的。

  那正是隆冬季節,絕邊奇寒,滴水成冰,張良一人一騎,艱苦地在崎崛的山道上行走著。

  雪花像鵝毛一般紛紛地飄落,將地下積了厚厚的一層,馬蹄踏下去,就深深地陷了進去,身上冷腹中饑,他只想快點翻過這道山,找到一個宿頭,出身貴胄的他從沒有受過這種苦,他已經心力交瘁,疲累不堪了,幸好這匹馬是百金購得的良駒,在這種艱困的境況下,還是能撐下去。

  走著,走著,前程已被雪層所蓋,白茫茫的一片,看不見有一點人煙,更不知還有多遠才能到宿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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