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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可惜的是自己即刻就要離開,無法等候那些人的反應,但是卻有一個很現成的代表人物——鄭妥娘。

  她雖是秦淮河上的歌妓,卻不同流俗。

  因為她讀書多,能詩能文才情高。

  她有點瘋瘋癲癲,其實那不是瘋,只是一腔的憂時憤世及不合時宜的牢騷而已,跟那些年輕人是一模樣的,只因為她既是女人,又是歌妓,沒有了禮儀的約束,所以表現得更為自由,更為驚世駭俗而已。

  但是鄭妥娘在金陵士子間是極有影響的,她如贊同一件事,逢人即說,有機會就鼓吹,而她說的機會多,聽到的人也多,無形中就造成了很大的影響。

  所以朝宗立刻問道:「她說我些什麼?」

  香君道:「她對你是十分敬佩,說你有學問、有內涵、看得深、見得遠,而且存心仁厚,處世冷靜。」

  朝宗對這些褒詞並不感興趣,這也不是他要知道的事,忙又問道:「她對我的看法作何議論。」

  香君笑笑道:「侯公子,這可把我給問住了,她只有說了對你議論的看法,卻沒有說出對你看法的議論如何。」

  「這……是我用錯字了,看法是心中所思所見,議論則是把所見所思發而為言詞,應該是說她對我的議論作何看法,有什麼批評。」

  「她認為你說的很有道理,說吳相公他們對一些事情的評議的確是太草率了,自己沒弄清楚,就聽了別人的轉告,不去證實就隨便開口,妄加評議,不僅有失公平,而且也可能會受人利用。」

  朝宗輕聲一歎道:「妥娘的確是個聰明的女才子,我是有那個意思,卻不便說出來,因為昨天在座的,有幾個是做官的,我怕他們誤會。」

  「他們會利用吳相公嗎?」

  「這個,我沒有說就是他們,但次尾那樣隨便說話,卻很容易受人利用,若是有人跟同僚或上面過不去,放點消息出來,或是斷章取義,歪曲事實,傳到複社後,再加以渲染,就變成了民意清議,替他們打擊對方了。」

  香君點點頭道:「是的,妥娘姐說她自己以前也是一樣,犯了這個毛病,喜歡隨便亂講話,得罪了人她倒不在乎,充其量把她剮了,但若是冤枉了人,那就作大孽了,所以她以後要謹言慎行。」

  朝宗欣慰地道:「我就是這個意思。」

  香君卻又補充道:「不過妥娘姐也說過,如果真有那種昏庸誤國的權奸大臣,把持著朝廷,欺君罔上,國法無可奈何他時,老百姓的口誅還是有用的,就像以前的魏忠賢那樣勢力薰天,跟他合不來的忠良幾乎都被他一網打盡了,就是靠著這些在野的讀書人,不畏權勢,把他的劣跡大聲疾呼地叫出來,使天下人都知道,這才壓住了他的兇焰,使他略有顧忌,不敢太過份了,最後終於把他給攻垮下來……」

  朝宗道:「那當然,真有那樣的奸臣大惡之徒,任何人都應該起而攻之的。國人皆曰可殺,殺之可也,連聖哲先賢,都說過這樣的話,可是我們也不能無的放矢,必須要確知那個人有可殺的條件才能加以口誅筆伐。」

  香君道:「我們遠處留都,對京中的事情究竟太隔閡了一點,不知道如何去辨別是非善惡,所以,妥娘姐希望你能早日回來。」

  「我?我來了也不能怎麼樣啊!我也只是一介書生,對朝廷的大事,我不會比人多知道一點。」

  「不!妥娘姐說你對事情的看法必然會比別人深入一點,對是非的辨別也會比別人清楚一點,你說的話,也一定會有人相信的。」

  「我不曉得我有這麼大的影響力。」

  「妥娘姐說了,昨天你說那番話後,黃宗義黃相公首先表示佩服得不得了,這個人是很少贊同別人的,還有吳次尾吳相公,從不向人低頭的,昨天也認了輸,這兩個人肯向你低頭,以後你在留都,說一句話的力量就大了,一定有很多人會支持你的。」

  朝宗心裡很高興,口中卻道:「我只是抒發了我自己的看法和意見。」

  「不!道理只有一個,你的道理是,自然能壓倒別人的,你別怕沒人支持,柳麻子在他說書的時候,把你的道理吹噓上幾遍,你立刻就會成了複社的領袖人物。」

  「我……還沒有加入複社呢!」

  香君笑了笑道:「侯公子,你是真不懂呢,還是裝糊塗,你家老大人是東林前輩,而複社又等於是東林後身,你本身的淵源已經是不折不扣的複社成員了,更何況你又常跟複社的幾員主將們在一起,大家早已把你看成是複社的一員了,除非你現在逢人就聲明你跟複社完全沒有關係,否則誰都不會把你看作非複社中人的。」

  這段話侯朝宗憬然而驚,那是他沒有預料到的,由於父親的淵源,他跟複社中人較為接近,但是他並不熱衷地參加什麼複社。

  ▼第九章

  固然,參加複社有不少好處,但結党成社,自畫界線,也有很多缺點,最大的缺點就是莫名其妙地樹立不少無形的敵人,自己的父親就是一個例子。

  只因為跟幾個東林的朝中同僚談得來一點,卻並沒有真正地屬於東林一黨,卻也受了波及,被非東林黨人從戶部尚書的任上擠了下來。

  幸好舊日的門生僚屬中有幾個是掌著兵權的一方統帥,對方不敢過分的擠迫,還能夠全身而退,優遊林下,否則恐怕連老命也保不住。

  這次南來應試,父親就告訴過他,要他慎重言行,表現不可太張狂,不可鋒芒太露,不可過份自炫,成為大家注意的目標,那樣子很難保持超然的地位。

  父親並沒有聲明白己不是東林黨人,因為到了那個境地,否認也沒有用了,東林黨人雖多清流名士,在一般人心目中是屬於有氣節、有操守的讀書人,頗受尊敬。

  但是,他們太倡狂了,得志時目中無人,不可一世,對皇親國戚、勳爵世臣,從不假以辭色,使得朝中竟分成了東林與非東林兩派。

  這種現象太可怕了。

  東林派等於是向所有的非我同類者為敵,不管東林的實力多強大,也沒有不垮的,尤其是跟權勢顯赫的九千歲魏忠賢,弄成勢不兩立,不是自連其禍嗎?

  侯恂在辭官返裡後默默無所事事,圖了個安靜,魏忠賢垮了台,東林勢力複起,他也沒有再要求出山,宦海沉浮,他已經歷夠了,在家中讀書、課子、奉母,未嘗不是人生一樂事。

  但侯恂也沒有以東林派人自居。

  朝宗在閒談中,對父親的心事極為瞭解,甚至對目前的朝政大局也有點瞭解。

  侯恂不肯複出,主要是為了太瞭解那位皇帝,他知道崇禎帝優柔寡斷,卻又剛愎自用。

  而且他又絕對地自負聰明一世,不但貴為天子,亦為天之驕,那一個臣子都不會比他強,比他能幹。

  在這樣一個皇帝手裡,就很難做事,官越大越為難,除非你表現得渾渾噩噩,整日地尸位素餐,否則很難安其位的。

  他是前皇熹宗的嫡弟,以弟繼兄位,登基時已經看清了朝廷的局勢,所以在登位後,先是把太過於張狂跋扈的幾個權貴大臣次第扳倒,使得手握大權的魏忠賢孤立,然後才開始對付魏忠賢,迫得魏忠賢在押赴鳳陽的路上自縊而死,再將崔呈秀在蘇州斬首,聖夫人客氏賜死,把穢亂宮廷的奸黨一掃而空。

  昔日蒙冤的人得以平反了,普天同歌頌聖,深慶得主,但是一二深居高位的大臣們卻看得出,皇帝並沒有把東林的人置於高位要津,表示他的精明,他不容許那一方面的人獨居朝政,更有甚至,他把軍機交由一些不懂得軍事的糊塗蛋去管理。

  這些人只知道積壓軍餉,精細地打算盤核發軍需以牽制將帥們的坐大,而且相鄰的兵鎮總督,必定調派一些素來不和的人去,免得他們勾結。

  在這樣的皇帝手下做事實在很不容易,侯老先生深以為戒,自己是不出來了,叫兒子立身處地,也要十分的謹慎,最好不要沾上那一邊。

  現在是東林的人又起來的時候,但是非東林的人也沒有全垮臺,當有一天,皇帝認為東林黨人太過於囂張,不把皇帝放在眼中時,他又會重用另一批人來打擊東林了,在朝廷中永遠保持了兩種立場的均勢,皇帝才能一手加以控制。

  要想在朝廷上立足,最好是不屬於那一邊,但是又能跟兩方面保持著一個良好的關係與適當的距離。

  侯老先生並沒有明確地告訴兒子應該如何做,但是卻對未來的朝廷作了個分析,那也是個間接的暗示。

  朝宗是個很聰明的人,自然明白了,所以他來到了留都,並沒有避開那些東林的人,別人說他的父親是東林前輩,他也不反對,而且,他跟複社的人也處得很好,卻一直沒有表示要參加複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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