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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祝融君!這不是火神嗎?」

  鄭妥娘笑道:「不錯,蔡老先生把他送來的書都拿到灶下去燒了,然後把省下的柴火錢八十文給了他。」

  侯朝宗搖搖頭道:「這一來,他不氣得七竅生煙才怪。」

  蔡老闆道:「不錯,他差點沒把我的書坊給掀了。幸好我那兒住了幾位相公,都是複社中的人,聽說阮大鬍子來這兒鬧事,一哄而上要狠狠的揍他,他才嚇跑了,找了官人來理論,也是他吃虧,因為書是他自己要送來賣的,不拘代價這句話也是他自己說的,所以怪不到我頭上。」

  朝宗雖然也笑了一笑,卻說道:「你不賣他的書或逕自拒絕他也罷了,何苦要如此地來捉弄他呢?」

  妥娘道:「這本來就是他自討沒趣,諸如此類的事情多了,一時也說不完,好了!小和尚來促駕了,侯公子,我們也沾點光,搭在府上一起隨緣了。」

  果然小和尚托著個木盤,裡面放著香燭以及淨手的水盆,後面跟著個知客僧,合什相請道:「請侯公子到大悲殿去進香祈福。」

  然後又奉上了緣簿,第一頁已經寫上了——歸德侯方域相公佈施香油拾伍兩。

  第二行則是蔡益所書坊,蔡老闆居然也寫了五兩銀子。

  這是廟會中的一項規矩,大戶人家,租下了棚子進香隨喜,廣邀親友前來捧場,每人自由地認捐,最後結算在一起,用大紅字條寫了貼在棚柱上,表示主人的面子,所以大家才拚命地拉了親友來捧場,緣簿登記,仍是自己的名字,功德也是本人的,只是在棚子外的紙條上寫著好看。

  這一來,要面子的主人如果拉不到捧場的客人,只有自己掏腰包多捐上一些,以免太丟臉了。

  侯朝宗是不知有此規矩,看見鄭妥娘、卞玉京,每人都寫了五兩,而香君則寫了十兩,又替她的母親李貞娘寫了五兩,知客僧合什稱謝後,在棚柱上貼了「歸德侯府醵捐香油計肆拾伍兩整」。

  這時,他才吃了一驚,再看看前面那些的棚柱上,也有幾百兩的,也有三十兩的,也有二十兩不足的。

  自己的這座棚子不算最多,也不算少,心中卻十分不安,連忙道:「這……害各位破費了,怎麼敢當。」

  鄭妥娘笑道:「侯公子,這是什麼話,我們可是替自己來求福,自了心願,左右是行善事,又不是送給你的,你有什麼不敢當的。」

  蔡老闆見知客已經念著佛號告退在前引路了,一面催著大家走,一面低聲道:「這都是廟裡的禿子們想出來的,變著法戲兒騙大家的銀子罷了,我每年都要被他們敲上一筆,好在是奉給菩薩的,他們這些禿子也撈不著,多少是一份心意,也就沒什麼好多事的了,經常除了幾家大戶外,都是拾幾兩的,你侯相公交給我二十兩,五兩換了錢,散給了叫化子們,捐上了拾伍兩,我再加上了五兩,二十兩也算過得去的了,這幾位姑娘一捧場,於是便顯得很風光了。」

  侯朝宗平白的又領了人家的一份人情,心中十分的不安,呐呐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鄭妥娘卻笑著道:「侯公子,說來還是我們沾了光呢,平時這種聚會,我們花上幾百兩,也不見得能沾上個邊兒,因為你是替老夫人祈福還願,我們沾了老夫人的福氣也還沒什麼,別的人家,還不敢要我們在一起隨緣呢!」

  有些府第多半攜眷而來,自然不方便將歌妓也招在一起的。

  侯朝宗是代替母親還願的,沒有內眷,再者他是臨時接到家書而興念,事前沒有通知,縱有一二親朋故舊,也都沒有來應酬。

  這一行人本就有點孤單,所好有三個美麗的女郎參加,倒也頗為熱鬧。

  小木頭跟他的表妹散完了錢,拉著他的表叔過來,就更為熱鬧了。

  進了寺門,大殿上人山人海。

  香煙繚繞,幾十個拜墊都跪得滿滿的,有的叩頭膜拜,有的合什喃喃禱告,沒挨著的人,只好耐心去等著。

  老和尚誠意正心,肅立誦經,小和尚則心不在焉地敲著磬,偷偷地用眼溜著那些花不溜丟的大姑娘、小媳婦,這是一般廟會的特色,此地也不例外。

  大悲殿在後面,他們繞過了大殿,但見亭臺樓閣建造得頗為雅致。

  香君忍不住道:「這兒真是漂亮!」

  鄭妥娘笑道:「你以前又不是沒來過,怎麼單就今天感到好看,恐怕是境隨心改吧,心裡一高興,看什麼都順眼了!」

  香君紅了臉道:「鄭姐,你又胡說了,這兒是真美,以前我只在外面大殿上燒了香,沒有到後面來過,這兒就像座皇宮似的。」

  侯朝宗笑道:「這兒本來就是皇宮改建為佛寺的。」

  鄭妥娘道:「你別唬我們了,這兒又是什麼皇宮,皇宮在鐘山,現在還有兵守著呢,皇陵也在那邊。」

  侯朝宗說道:「那是本朝太租定基後又修造的,在那以前,南朝的皇宮就是在此,南唐後主李煜也是在這兒被擄投降的,前面的大殿原為朝殿,太祖認為亡國之宮,居之不吉,才把皇宮遷到鐘山之麓去,那也是劉伯溫的建議,說鐘山有紫氣,合當帝子所居,築京斯處,可淵源萬代。」

  「那永樂爺為什麼又要遷到北邊的大都去呢?」

  朝宗笑了笑,向發問的蔡老闆道:「永樂原為燕王,燕京是他的根據地,他以勤王清君側為名,逼走了惠文帝之後,自然不願留在這裡,因為這兒是惠文帝的天下,而且太祖陵寢在側,他怕太祖的英靈會不饒他。」

  蔡老闆還想再問,只見卞玉京道:「佛前不談其他。」

  這些有關皇室的事情究竟不適宜在公開的地方談論的,所以卞玉京一聲警告,大家自然而然地止了口。

  走了一段,但見庭院深深,在高大的桐樹下,菊花在畦田中盛放著,鵝黃赭紅玉白,一片錦繡。

  侯朝宗道:「這裡依稀還可以見到一些南朝宮闈的餘韻,雖然隔了宋元兩個朝代,但是在這種庭院下,依稀可以想見小周後手提著金縷鞋,赤著腳,悄悄的走過去跟後主幽會的情狀。」

  他是個帶點浪漫氣質的青年,想到入神處,不禁搖頭晃腦,把後主的那闕《菩薩蠻》吟了起來。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朝好向郎邊去。
  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向隈人顫。
  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因為香君已不避形跡地偎著他而行,所以他把香君的肩膀攬得緊一點,笑著道:「這裡正是書堂之南,香君!你這小巧玲瓏的身材,也像煞了後主詞中的小周後,假如你在晚上,著上宮裝,脫下鞋子提在手裡,悄悄地經過這裡,誰都會以為是小周後的芳魂又在這兒出現了。」

  但香君卻搖了搖頭,道:「我不想比小周後,我一點都不羡慕她,反而覺得她實在很可憐。」

  侯朝宗有點掃興地道:「南唐之亡,可不能怪她,是國勢太弱,回天乏術,她也沒耽誤了後主的國政。」

  香君道:「所以她才可憐,否則就可恨、可殺了。她可憐之處並不在她的遭遇,而在乎她識錯了人。」

  「啊!識錯了人,書上記載的小周後佚麗慧黠,在宮中得天寶遺譜,重編霓裳羽衣之曲,這是一個絕頂聰明的才女,與後主的綺麗詞章,相得益彰。」

  香君道:「對李後主那個人,我更瞧不上眼,生當亂世固然不是他的錯,但是,他至少也該發奮振作一下,可是他只會躲在宮裡跟女人調情,我最聽不得的就是那兩句——最是倉皇辭廟日,揮淚別宮娥。」

  侯朝宗道:「他被俘解送汴梁,叩別太廟,揮淚別宮娥,這有什麼不對呢!他的兵力跟宋太祖趙匡胤相比,差得太遠,根本不能打,他並不昏庸,只是懦弱了一點,他如果拚死一戰,仍然是失敗,但百姓就苦了,所以他投降,亡國,老百姓並不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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