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紫煙 > 桃花新傳 | 上頁 下頁 |
一八 |
|
香君笑了一笑,道:「可不是,公子請看看室中,沒有一把椅子,我覺得這樣較為舒服自然。」 侯朝宗笑道:「有些人就慘了,據我所知,在留都的名士中,就有幾個人是不喜歡洗腳的,不除靴子還好,一脫下靴子,那氣味能薰得人作嘔,你怎麼辦?」 香君笑道:「不怎麼辦,不修邊幅的人,我根本不往屋裡招待去,他們登門來照顧,我不能拒絕,就在底下或前面的花廳裡款待他們,而事實上,這屋子一共只有兩個人進來過,一位是錢牧齋錢老先生,另一位則是楊龍友楊大人,前者因為年歲大了,我不好意思拒絕他。」 侯朝宗笑道:「錢牧老是文壇宗匠,生性風流,舊院的人家,他沒一處不到的,那家新來的小姑娘,他也一定要去看看,瞧得順眼的,當然就會送一詩或一聯,能夠得到他一幅墨寶的,立時身價百倍。」 香君卻輕掀鼻子道:「我倒不稀罕,他上我這兒來,品頭論足的端詳了半天,氣得我連茶都沒給他倒,他還有意思得很,硬要送我這幅中屏,而且還是自己裱好了著人送來的,是要我到他的桃葉渡寓所去道謝的,我卻沒有理他,要不是娘堅持著,我連掛上牆去都懶得呢!」 朝宗脫了靴子登上香君為他套上的細草拖鞋,進了屋子去欣賞那幅中屏,然後點頭道:「這位老先生的學問是好的,這筆字也穩健有力,柔媚中帶著剛勁,這是他當翰林院編修磨出來的工夫,現下的人,極少有這份功力了,你為什麼討厭他呢?」 「我不是說他的學問差,或是字不好,我自己識字不多,更看不出字的好壞,我只是討厭他那副老不正經的樣子,沒有一點尊嚴。」 侯朝宗笑道:「他年輕時有個外號,叫東林浪子,在京師做官時,豔事頻頻,不過這人還有點氣節,魏忠賢當權時,他就沒去拍馬逢迎,才被罷官的。」 香君道:「就是為了這一點,我才讓他進屋的,否則,他來他的,我連面都不去見也可以。」 侯朝宗又是一怔。 這時他才發現這個嬌小的女郎執拗的一面,忍不住問道:「他究竟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你呢?我聽他在外面,對你還極力誇讚呢!」 「他沒有得罪我,他那麼大的歲數,若是瞧我不順眼,罵我一頓,我倒會佩服他,我之所以對他沒好感,就因為他對我太客氣。」 「對你客氣也壞了?」 「客氣並不壞,但是他客氣得過份了,就令人討厭,他一見到我就色迷迷的,拉拉扯扯,沒完沒了。」 「這是他的老毛病,他自許為名士風流。」 「這倒也罷了,我們這兒是書寓,我是落了籍的姑娘,本來也不能期望他能像個大家閨秀般的來對我,我鄙薄他的另一點是既有那麼好的學問,又有那麼高的名望,更是東林的老前輩。」 「這倒不假,他是東林之祖,顧憲成的門人,顧憲成在無錫東林書院講學的時候,他雖還是個小孩子,就已經在聽講了,現在他是東林僅剩的元老。」 「那他就應該像個老前輩的樣子,為這些後生晚輩當個榜樣,可是他卻滿口不離風月,渾渾噩噩地過日子。」 「這個人各有志,倒是不能勉強,不過也難怪他,他為東林這兩個字所累,吃了不少苦頭,他在做禮部右侍郎時,為了推舉閣臣,跟人吵了起來,竟然被判革職坐杖,當著文武百官,剝下了褲子重打了一頓屁股,在崇禎九年時,又吃上了一場冤枉官司,坐了兩年的監獄。」 「這就讓他挫折灰心了。」 「這也讓他對我們的皇上灰了心,他認為在萬歲爺手裡,他永遠也無法抬頭的,所以對國事不聞不問,閑下治治史書,看看華嚴經。」 「我倒覺得不能怪萬歲爺,是他自己不成器,東林黨中,多少忠烈之士,在朝廷上力斥奸黨,據理力爭,只不過是掉了腦袋,丟了性命而已,卻沒有受辱的,魏忠賢也好,萬歲爺也好,對他們不敢有半點輕蔑的行為,他卻在朝廷上跟人吵架,是自己行為失檢,無怪皇帝生氣要打他了。」 朝宗點點頭,對香君的看法又深了一層。 他覺得這個女孩子雖是在風塵之中,卻不同凡俗,於是笑笑道:「我們不談他了,這位楊龍友你也熟嗎,他是個有名的好好先生。」 「楊老爺是娘的朋友,常常上我們這兒來,人很和氣,只不過我對他也沒什麼太好的印象。」 「你怎麼對這些上門的客人,沒有一個有好印象的。」 香君道:「本來就是嘛,那些人忙忙碌祿,不是為爭名,就是為了逐利,沒有一個人是存心為別人著想,為國家百姓做點事的,只有今天來的複社中那幾位相公,多少還算有點血性,可是我也覺得他們的想法不對,講話時立場太偏,一直到你說的那番話,才真正的使我心裡佩服。」 侯朝宗笑道:「想不到你對國事竟如此關心。」 「難道我不該關心嗎?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不!沒人說你不該關心。」 「我在你唱曲時,最刺目癡心的就是杜牧的那首泊秦淮了,說什麼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每唱一次,我就生一次氣……」 說著,她的眼睛也睜圓了,竟是十分憤慨的樣子。 侯朝宗看得又呆住了。 他沒有想到小女孩在憤怒時,竟會如此的令人感到震撼。 香君厲聲地道:「在黃天蕩大破金兵,幫助夫婿韓世忠擊鼓助陣的梁紅玉,出身也是商女,誰說青衣隊裡,沒有巾幗女傑的。」 侯朝宗忍不住搖頭歎氣道:「香君,你這個氣生得沒來由,作詩的杜牧是唐朝人,而韓世忠、梁紅玉卻是幾百年後的事了,他如何知道去。」 香君不禁低下了頭,那是一種慚愧,她讀的書不多,對古人的事情也不清楚,所以才會前後倒串了。 可是,她不服氣,偏著頭問道:「難道說在唐朝以前,平康裡巷中就沒有一兩個令人欽佩的女子了嗎?」 這一問倒把侯朝宗給問住了。 他搜索枯腸,也想不起一兩個例子來,但又不忍心說沒有,想了想才道:「杜牧那首詩的意思並不是在罵那些秦淮歌妓,他是借瑟而歌,譏諷那些麻木不仁的達官貴臣,整天紙醉金迷,渾渾噩噩的過日子。」 「那為什麼不直接指名了罵,非要扯到我們娼家的頭上來呢?」 「這……我也不知道怎麼說給你聽了。」 「不!侯公子,我知道我懂得太少,這裡面一定有個道理的,妥娘姐是有學問的,我把這個牢騷對她發過一次,她居然歎口氣說,誰叫我們的老前輩不爭氣呢,不怪別人瞧不起,連那樣一個倔強的人都認了,我想一定是有原因的,我多問兩句,她卻發起瘟病來,又哭又唱的,卻沒有回答我。」 「她倒是個有心人。」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