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紫煙 > 桃花新傳 | 上頁 下頁 |
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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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宗卻已聽見了夏允彝那松江口音帶笑說著:「儂這只爛麻子,專好搗鬼,叫儂去請候相公,只不過門上轉一轉就跑回來了,我看總要叫貞娘抽脫儂兩根懶筋,儂才肯勤快!」 柳敬亭伸伸舌頭:「夏老爺!您倒還真不好侍候,您派我去請侯相公,我立時請來了,您不說論功行賞倒也罷了,反而賜下一頓打罰,這叫人以後還敢為您辦事嗎?您到底要怎麼樣侍候才舒服!」 說得樓上揚起一片笑聲。 這篇話並沒有好笑的地方,但是樓上柳敬亭不久之前說的一個笑話就很有意思了。 他說他家隔壁,住著一對中年夫婦,男的是在一家大宅院裡當僕人,半年前得了一個兒子,珍逾性命,這天剛好男的外宿住在家裡,半夜裡兒啼不止,老子聽得心痛,便怪他媽沒有好好地哄孩子。 女的卻說小兒夜啼成了習慣,怎麼哄都沒用,不信你自己哄哄看,男的自然不信說自己侍候了幾位老爺,都蒙稱讚說十分稱職,不信連個孩子都哄不好。 於是他自己起來,抱著孩子又唱又拍又哄,兒啼依然不止,做老子的急了,對著兒子叫道:「小祖宗,你到底要怎樣侍候才舒服!」 侯朝宗倒是被那一片笑聲弄得有點莫名其妙,他知道柳麻子詼諧有趣,妙語如珠,但是回味剛子的那番話,因為不知道半夜兒啼的典故,聽不出妙在何處,竟能引得舉座絕倒,正想問問清楚。 只見樓梯口閃過一個高大身材,豐滿豔裝的麗人,用手帕撫著嘴笑駡道:「死麻子,你越來越不像話了,什麼人的便宜你都要占……」 這正是媚香院的主人,秦淮名妓李貞娘,她揚起了手,正準備接柳敬亭呢,抬眼看見了一旁的侯朝宗。 這才不好意思地放下手叫道:「喲!這麻子還真有點神通,眨眨眼就把侯相公給搬來了,快請上來吧!」 侯朝宗上了樓,但見臨窗一張梨心木大圓桌上,擺著幾盤點心果子,卻已滿滿的坐了一桌人。 大部份都是他認識的,像陳貞慧(定生)、吳應箕(次尾)等等,都是當時的清流名士,也是複社中的活躍人物。 當下拱拱手道:「對不起各位,我來遲了!」 這時做主人的夏允彝,道:「方域,快坐下,別來這些虛套,你也沒遲,預定的時間還沒到呢,是我們大家都來得早了。」 方域是侯朝宗的正名,上學、應試都用那個名字,朝宗是他的表字,文人間都習稱表字,經常把正名棄而不用了,所以往往在一大堆邂逅相識的朋友間,互相混熟了,卻還都不知道對方的名字。 夏允彝雖是他父親的門生,但是年紀比他大得多,也可稱他是前輩,這時稱呼他的本名,多少含有一點以老賣老的意思。 侯朝宗並不在乎這些,他雖有些傲態,卻是個很隨和的人。 尤其在這些場合上,他也沒啥可計較的,因此,他笑了笑,說道:「諸公怎麼一起都得了閑。」 夏允彝笑道:「那是因為大家都在柳麻子那兒聽他說書,散場以後雖是時間還早,卻也差不了太多,乾脆一腳就來了。」 以橛夫子而知名的吳次尾道:「而且吾輩清流,有一個最大的毛病就是約會不守時,無論是大小宴會,總要延遲到一下以表示其身份不凡,我複社同仁,既以振興國運,革新時弊為己任,首當除此惡習,上次我們幾個人談到這個問題時,就想以身作則來改革一下,而且就以今日之會開始,所以大家都寧可早到,只是未及通知朝宗兄,所以才請敬亭去促駕,不想朝宗兄不愧為吾道中人,居然也在期前來到了。」 陳定生也笑道:「更難得的是朝宗是今天的主客,在一般的習慣上,主客早到,那是大失面子的事,而朝宗卻能力革俗弊,這是值得鼓吹的一件事。而我們的複社,正需要這種身體力行的人,才能使人一新耳目,不再說我們是書生之見,紙上談兵了。」 朝宗聽得有點兒啼笑皆非的感覺。 因為他到留都來隻為考試,並不打算參加什麼會社,尤其是這個複社,固然社中人都是時下知名之士,但是他們言談激烈,行為憤世,經常對時政有所批評,並對朝中權貴加以評擊,這些都是朝宗不以為然的。 因為他們在留都比較活躍,見面的機會多,聚會的時間較多,而裡面也頗有幾個談得來的人,卻沒有想到經此一來,自己也成為複社中的人了。 聽陳定生如此一說,朝宗又不便否認,幸好這時另外有一批人呼呼喝喝地湧了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這是一群美麗的娘子軍,領頭的是舊院中最得人緣的名妓卞玉京,略後則是才華過人的鄭妥娘。 妥娘手扶著一個女孩子,小小巧巧的身材,卻又玲瓏剔透,美豔照人,洋溢著一股青春的氣息。 她們的身邊還跟著四五個丫頭,一路上吱吱喳喳的吵著進來,只有那女孩子低著頭,略為有點羞意。 身為主人的李貞娘首先過去,從鄭妥娘的手裡牽過那個女孩子的手,卻笑著罵鄭妥娘,道:「瘋婆子,你收斂點行不行,侯公子已經來了。」 鄭妥娘在任何場合中都是不安份的,也是不甘寂寞的,她不但口才好,肚子裡的文才也佳,她的詩訶都頗為可觀。 只是她的脾氣大了點,有點喜怒無定,心裡一高興,固然會大叫大笑,不高興的時候,也會立時大哭大鬧,所以才得了鄭瘋子的外號。 這時她一翻眼,道:「我知道侯公子來了,我在樓上看見他在門口逡逡巡巡的,才催著香君趕緊打扮的。」 李貞娘笑道:「今見夏老爺請的主客就是侯公子,主客已到,立刻就要開席了,你不能安靜斯文點?」 「不能!我要是安靜斯文,就不是鄭瘋子了,再說,我又不是第一次見到侯公子,一向都瘋癲慣了,這會見裝出那副扭扭擺擺的樣子,他也不會多看我兩眼,你瞧他的眼睛一直就在咱們小香扇墜兒的身上轉,幾曾瞧得見別人!」 侯朝宗知道,那個女孩子一定是今天特別要給他介紹的李香君,因此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被鄭妥娘這一吵,倒是很不好意思。 他紅著臉道:「那裡!那裡!妥娘高才,我是傾慕已久,幾度拜聆高論,更是欽折已久,因以一睹芳容,誠惶誠恐,不敢有瀆。」 鄭妥娘道:「侯公子,你這話是在罵人了,你是現下名噪金陵的四公子之一,文采風流,我那幾首歪詩破詞,那能入高明的法眼,你是被我的瘋態嚇著了才是真的,所以才不敢多看我兩眼。」 說得大家都笑了。 夏允彝笑著道:「妥娘的風情可人,才情動人,這是大家公認的,倒是不必自謙,只不過大家不敢領教的是你的酒量,你拚起酒來又凶又快,就是猛將軍張飛臨陣,也只有望風而退。」 柳敬亭笑道:「夏老爺說得太客氣了,這望風而退,該換成落荒而逃才對。」 說得大家又是一陣哄笑。 鄭妥娘十分得意,也就不再找人鬥口了,但是在得意中,卻又有一股辛酸。 她的酒量是很大,雖不敢說是千杯不醉,但是在目下群芳中,卻沒有一個能比得過的,因為她是從小練出來的酒量…… 她原是桐城縉紳人家的女兒,而且又是極受寵愛的獨生女兒,父親也是個很有學問的名土,詩是父親抱在手中時,就一字一句打下的底子,酒量則是陪著父親,終日小酌練出來的。 父親死後,家道中落,流落到南京淪為歌妓,卻又靠著這兩者成了名。 她的酒量雖大,卻並不嗜酒,剛落籍時,由於她的人長得很美,常常有些登徒紈絝子弟想占她的便宜,意圖用酒灌醉她,她絕頂的聰明,豈有不明白的,好在她有的是量,曉得對方的意圖後,乾脆主動攻擊,人家要灌她一盅,她跟人拚十盅。 更厲害的是她越喝越豪,十盅之後再來十盅,死纏不休,袒臂擄袖,猜拳行令大聲嘶叫,狀若瘋狂。 女人的風情與魅力在於含蓄,她這種大刀闊斧的作風,對方縱然酒量不遜於她,也因而綺情全無,廢興而退,妥娘的酒名因此而傳,雖然因此保全了她自己,卻也令人不敢進一步去親近她了。 一個美麗、多才而又熱情如火的女人,在風月圈子裡自然是容易出名的,但是卻很少有人去愛上她。 就是因為她這種作風。 所謂沒人愛她的話是不確實的,石頭城中,想要量珠而聘的豪客還是不少,只是都為一般俗客,她自己不中意。也有些真正能欣賞她的人,可是那些人又太窮,鄭妥娘是典身的,鴇母花了銀子買下了她,自然也想在她身上撈一筆,那些人沒有能力娶她不說,連常常光顧她的香閨能力也不足。 她看得起的是文人,但是有才華而又多金的文人,卻被她的爽朗給嚇住了,所以她的常客雖多,應酬頻繁,卻不容易覓得一個歸宿,她的內心是寂寞的。 真正瞭解她的人可說是沒有,因為她把自己的過去,自己的內心都隱藏起來了,比較瞭解她一點的是卞玉京。 這時卞玉京見她有點兒酸意,忙推推她道:「妥娘,今天是香君妹子跟侯公子初次見面,人家正是郎才女貌的一對兒,你又呷那門子的飛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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