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紫煙 > 牧野雄風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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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但是出關前他就問過了,這是第一個鎮集,離天門關一百多裡,他估計著最少也走下七八十裡了,因此到達巴什托格拉克絕不會太遠了。 好不容易撐到了陰影下面,那片陰影已經斜得此岩峰還長了,日影更西,而且已經呈現著紅色,眼看著快下山了,但地下的沙石還是燙得炙人。 卸下了馬匹,找出那塊厚厚的毯子鋪下,往上一躺,他什麼都不管了,再沒有比睡一覺更重要的事了。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醒來的,但他是被一陣食物的香氣薰醒的,翻身坐起一看,天也整個黑了,夜,墨如漆,天空卻是出奇的藍,閃著一顆顆明亮的星星。 在遠處有火光閃著,可以看見有三四個人影,圍著一堆火,在火上烤著食物,不知是什麼肉、香得迷人。 運氣不壞,他連忙牽了馬,向那邊走去。 到了近前,他一看,就忍不住叫冤枉了,原來這一座岩峰的另頭,竟是凹進來空出了一大塊,成了個天然的大石洞,洞裡頭還住得有人,而且看來是做生意的,因為壁上還貼著紙,寫著什麼新鮮牛乳、上好紅茶…… 早知如此,就該一腳上這兒來了,也免得多受那些罪,於是他牽了馬來到洞口,向著一個肥壯的中年婦人點點頭:「請問大嫂,有水沒有?」 他知道自己的湖南土腔很難有人懂,好在高中就在北京上的洋學堂,跟著又念了三年燕京大學,因此他相信自己的一口京片子已經能字正腔圓了。 那中年婦人嘻開了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後笑了起來:「小兄弟,我水二娘躲在這個比馬槽不如的窯洞裡,就是賣水的。」 在外面烤羊肉的那個漢子跟著笑了:「水二娘沒了水那還成話嗎?她身子裹就是水源,浪上她的人,能從此地一直淌進關,灌滿了哈拉湖呢。」 其他幾個漢子也都大笑起來,白振英皺皺眉頭,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麼,他在北京念燕大,因為家裡有錢,兩三塊錢上八大胡同打個茶圍不在乎,有些窮學生只要二個角子到貓兒胡同那些半開門的土娼館去,可以歇上一宿,因此這些風言風語在北京的學生圈子裡並不陌生,尤其是胡適之在搞新文學運動,提倡什麼白話文、白話詩,大學生得風氣之先,幾個新潮派的人,更是起勁得很,倒是他們這些中文系的,雖然不反對翻新,卻反對汰舊,他記得曾經有人寫了一首白話詩,題目就叫女神: 你,高坐在雲端,布雨行雲。 為了普渡眾生,水開著慈善之門。 我懷著虔真,原只求一滴甘露。 而大方的你,卻把傾瓶的水,連同楊枝一起奉贈。 這首詩在一個刊物中發表後,贏得了不少的佳許與稱讚,但是作者沒有留地址,刊物上還登出通訊,要求作者跟社方連絡,以便奉酬,並請續賜佳作,結果那個促狹的作者,回了封信,說稿酬請交貓兒胡同的賽楊妃,這篇文章就是歌頌她的,並要求更正,說出刊的詩跟原作差了二個字,永開慈善之門的永字,應該是半字,楊枝的楊,則應該是陽字。 於是大家才知道這首白話詩中真正的含意,引為笑話,因為賽楊妃是貓兒胡同的名女人,一點都不胖,給她起花名的人,原來是用的賽揚妃,說她天生異稟,興之所至,如揚子江之濤,源源不絕。 因此白振英倒是明白了他們所說的水是指什麼,笑了一聲:「大嫂子,我的水袋早就幹了,整整六七個鐘頭都沒喝一滴水,請你方便一下。」 水二娘瞟了他一眼:「六七個鐘頭挨過來也真夠你受的了,你是第一次上塞外吧?」 「是的,我是來找個朋友的。」 水二娘哈哈大笑,一身肥肉直顫:「我在這兒設這個攤子,就是專做你們這些新手的生意,一碗兩塊錢,要現洋可不要票子。」 連湘陰的鄉下,老百姓都是只認白花花的銀子,對薄薄的鈔票缺乏信任,白振英是知道的,所以在離開的時候,他把鈔票都換成了現洋,可是一碗水要兩塊錢卻嚇了他一大跳,叫了起來:「什麼?一碗水兩塊錢,比酒還貴?」 水二娘笑了:「說的是啊,小兄弟,你要買酒,上好的燒刀子,一角一大袋,包不摻水,可是要買水,就是兩塊錢一碗了,你要知道這是沙漠,水是活命的根子,真到渴得要死的時候,別說是兩塊錢,二十塊、兩百塊都會有人搶著要。我這兒的水是用牲口從巴什托格拉克拉來的,五六十裡路,一桶水牲口得喝一半,路上再潑一半,拉到這兒,剩下的還能有多少,不賣貴一點行嗎?」 白振英倒不嫌貴,他花錢從來也沒小氣過,因為他一直是大少爺,就以出門來說吧,他怕帶行李,連內衣褲都是隨買隨穿,穿髒的一丟。在天水下了車,一路過來,他已經住了五六天的客棧,越往西走,內衣褲越貴,他毫不在乎,現在他需要喝水,馬匹更需要,別說是兩塊錢一碗,二十塊也不心痛,但苦的是他身上沒錢了。 水二娘望著他的急相,笑了一笑:「沒錢了是不是?」 「是,是的……我那朋友告訴過我說,在沙漠上的旅人,身上不必帶一個子兒,就可以走遍全疆。」 「他倒沒有騙你,只是得看是定什麼人,老沙漠知道上那兒可以找到那些維吾兒,的確不必花一個子兒,不過我是漢人,而且就指望著這個賺我下輩子的棺材本兒,所以我可不能像那些沒根的牧人一樣,我想撈足了回到家鄉去享福的。」 「那是應該的,不過我在安西就把錢都花了,朋友告訴我說在沙漠上有錢也沒處花。」 「那也不錯,可是你運氣壞,偏碰上我這個要錢的,不過你也別急,離了我這兒,花錢的地方不多。」 「問題是我身上拿不出一毛錢了。」 水二娘上下打量著他,「從關裡過來的人,尤其像你們這種公子哥兒,身上總還有點值錢的玩意兒,我這兒都可以折價的。小兄弟,你有什麼吧?」 白振英可發愁了,他是大學生,是個帶著新派的舊文化人,看著有些同學手上戴著玉扳指,長袍上綴著牙珠扣子,腰裡掛著翡翠墜子,認為太俗氣。想了半天,終於掏出了一枝墨水筆,水二娘接過來,笑了一笑:「敢情還是個讀書人呢,兩塊。」 「什麼,這是金星牌,我花二十塊買的,還沒用半年。」 「那怕你一天沒用都一樣,東西得看地方,在別處一碗水能賣兩塊錢嗎,我還是看你是個斯文相公的份上,特別通融,不信你賣給別人看,白送人都不要。」 那些漢子都笑了,他們大口喝著酒,大塊吃著肉,一個漢子笑著說:「小兄弟,把你的馬靴脫下來,我倒可以收下,折六塊錢始你。」 馬靴是四塊錢買的,他還能賺兩塊,可是他不能賣,因為他打光腳不能走路,咬咬牙: 「好吧,兩塊就兩塊。」 水二娘收下了筆,拿出個細瓷碗,舀了一碗水給他,白振英歎了口氣:「你這兒家俱倒很細緻,還是景窯的呢!」 水二娘格格地嬌笑了一聲:「兩塊錢一碗的水,總得有個像樣的皿兒裝著,才叫你心裹感到不冤枉。」 白振英又歎了口氣:「我倒寧願你用個大大碗公。」 那邊的漢子又有一個粗獷地笑了起來:「水二娘只有一口破大碗公,只是兄弟你可以借了用用,可不能買了走,否則咱們哥兒幾個今天晚上可就慘了。」 水二娘啐了一口:「龜孫子,老娘的破碗是你爺爺砸缺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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