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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你已經證明過你盡了力,也差不多快成功了,劍器之不如,非戰之罪,誰也不會怪你了。」

  豫讓苦笑道:「君侯,智伯去世經年,事過境遷,現在更沒有人來要求豫讓必須踐約了,但豫某仍堅持不變,原因無他,盡己而已。」

  襄子道:「先生還是不肯放棄?」

  「是的!若是我的話可以輕易的改變,豫讓只是一匹夫耳,不值得君侯如此看重了。」

  襄子無奈地長歎,凝視良久後才道:「豫先生,我也不再要求你能歸到我這兒來,但只請你以後不再殺我行嗎?」

  豫讓搖搖頭:「不行!豫某只要一息尚存,就必須為所許過的諾言而全力從事。」

  襄子又想了一下道:「先生的劍器已毀,站在一個劍士的立場而言,一生中只有一柄劍,你就不能再用劍了。」

  豫讓想了很久才道:「是的,劍士豫讓的生命到此刻已經終結,豫某今後絕不會再用劍與人爭鬥了,不過刺客豫讓還活著,那永遠不會改變。」

  「先生若不用劍又將何以取我之命呢?」

  「可用的東西很多,刀矛斧鉞,弓箭弩矢,手腳齒牙,甚至這血肉之軀,都可致人於死命。」

  「先生,你我有這麼深的仇恨嗎?」

  豫讓淒涼地一笑道:「君侯,非關仇恨,豫讓只有蒙受君侯一再的活命之恩,只是我刺殺君侯,也不是為了仇恨,所以談不上那些。」

  襄子痛苦地道:「豫先生,我不能一直躲著你,我還有很多的事要做,也不能老是生活在威脅之中,我畢竟是一國之君,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一個平民來冒犯我的尊嚴。豫先生,你是在逼我殺你。」

  豫讓同樣地也顯得很艱苦道:「君侯,豫讓這條命,已非我之所有,所以很多事,也不能由我自主。」

  襄子終於舉起了劍,豫讓坦然而立,他因為已失去了視覺,所以眼睛睜得很大,看不見什麼。

  他的目中只有一片茫然,這份對生命的淡漠使襄子的劍又頓住了,因為殺死這樣的一個人太沒有意義了,不過他還是揮出了一劍,用的是無堅不摧的陽刃。

  劍光過處,豫讓頭上的頭髮飛起落下,斷發紛紛飄墜下地,沒斷的頭髮披散了下來。

  豫讓連動都沒動,好像一切生命的現象都已從他的軀殼中逸出,但是等襄子收劍回鞘,轉身欲行時,他忽又開口了問道:「君侯何以又不殺豫某了?」

  襄子回頭淡淡地道:「我已經殺死豫讓了。」

  「豫某還活著。」

  「三天前在智伯墓前,我曾經脫下自己的外袍給你連剁了好幾劍,使你好對智伯有個交代,你還記得嗎?」

  「記得!以衣代人,三擊征衣,庶幾使豫某能聊以有報智伯于地下,豫某很感激君侯的成全。那時豫某自分必死,才有此請。」

  襄子道:「很好,你很重視這種形式,所以我今天削髮代首,表示我已殺死了豫讓,我們之間的一切恩怨牽結也都完結了,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另外一個人了。」

  豫讓痛苦地:「君侯。事情沒改變什麼,我活著仍將繼續行刺的工作。」

  襄子笑笑道:「我倒不信。豫讓,我不信你會是這樣一個忘恩負義的人,我給你一個機會,我背過身子去,從一數到十,你腳下有斷劍,拾起來殺死我乃是很容易的事,但今天你如不殺我,以後可沒理由再殺我了。」

  豫讓大叫道:「不!豫某絕不在背後殺人!」

  襄子道:「不在人背後下手,那是劍士的行徑,劍士豫讓已死,活著的只是刺客豫讓,刺客殺人是不拘手段的,這是你自己的話。」

  —說完他果真背過身去,背著雙手,伸長了脖子,大聲道:「我現在開始數了,「一、二、三……」

  豫讓彎腰在地上摸到了半截的劍。他的眼睛看不見了,但襄子的聲音就在前面,很容易找到目標。

  他只要用斷劍在頸子上一揮而過,問題就解決了。

  跨前五步,舉手之勞,這是多省力的事呢?

  可是這五步對豫讓而言,是比一生所走過的路還要遙遠,究竟他要作何選擇呢?

  襄子的聲音很響亮,而且已經數到九了,後面的豫讓還是沒有動,這使襄子很高興。

  他使出這一招很冒險,但是也很厲害,他拿自己的生命為賭注去跟豫讓的執著對搏一下。

  若是勝了,他自信可以贏得豫讓來歸,只要豫讓能擺脫心中的約束,放棄刺殺的意圖,就沒有理由不接受自己的聘請了。

  若是敗了,他將付出自己的生命,豫讓若是決定出手,必將是全力的一擊,當世無人能當此一擊,這一擊的代價實在太大,但襄子是個鍥而不捨的人,他深信自己不會輸,但他的心仍是跳得很厲害,因為他輸不起。

  但不管如何,這已經無法罷手,襄子把收服豫讓這件事當作對自己的挑戰了。

  背後響起了一聲驚呼聲,襄子心直往下沉。

  豫讓一定有行動了,否則不會引起人們的驚覺,但是他知道不能回頭,一回頭,什麼都完了。

  襄子只有屏住呼吸,默默運氣,同時儘量運用劍手所特有的第六感,在測定豫讓的攻擊目標後,避開致命的部位,他知道這時候拔劍已經太遲了。

  可是,預期中的攻擊並沒有來到,背後的驚呼聲已經直染成一片嘈雜,同時也有人奔向決鬥的場所來。

  這又是怎麼回事呢,發生了什麼?

  襄子終於忍不住回頭了,而且還扭轉身子向回走去。他知道豫讓不可能再作攻擊了。

  他已贏了這一注,只是他也沒有得到豫讓。

  豫讓跪了下來,面向著智伯的墓園,那柄斷劍已插入他的腹中,他的手還握在劍把上,靜靜地,毫無痛楚的向橫里拉過去,血水如湧,連同腸腑一起擠了出來。

  襄子再也沒想到豫讓會自戕?

  自殺對一名劍士而言,是一種很屈辱的死法,劍士們應該站著奮戰而死,卻沒有想到高傲的豫讓竟選了這麼樣的一條路。

  襄子走回去的時候,王飛虎也趕到了。

  豫讓仍沒有倒下,他居然還能把流出的肚腸抓起,用劍切斷了一大截,然後再把剩餘的塞回腹中去,淡然地道:「現在就是有靈丹也無法挽回我的生命了。奇怪,世人都想盡方法去逃避死亡,而死亡的滋味是如此的美妙,現在我好輕鬆,好快樂。唉!我該選擇這條路的!」

  他的臉上居然浮起笑容,那是一種真正的解脫。

  王飛虎忍不住跪了下來,哽咽地叫道:「大哥?」

  襄子也淒然地道:「豫先生!你何苦如此呢?」

  豫讓笑了一笑道:「君侯!多謝你一再關愛的盛情,遺憾的是,豫讓只有一條命,無以回報君侯了……」

  「我……之望先生者並非如此,先生若以為襄子不堪受教,也不必如此呀!」

  襄子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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