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紫煙 > 悲歌 | 上頁 下頁 |
一一三 |
|
他們的心情尤其矛盾,沒有一個人願意看見一方倒下,卻又希望著戰鬥能儘快結束。 豫讓的攻勢慢了下來,他的劍勢中也開始有了破綻。他似乎是有意露出這些破綻來,因為他希望能挨一劍,重重一創,以使身上能受到較為嚴重的傷害,然後在極端的痛楚下,激發體內的怒火,在無法控制的情緒下發出那至威至剛的一擊。 襄子的心思也很周密,他對豫讓的心意完全瞭解,所以他毫不為所動,放棄了那些機會。 他不想殺死頂讓,又何必去傷害豫讓呢?更何況,他實在沒把握能接下那一擊。 這樣的戰鬥要到什麼時候才結束呢?包括決鬥的雙方在內,都是一樣的焦急,卻也同樣地無法作出答案。 終於,等到一個機會了,襄子在撥開刺目一劍,手慢了下來,雖然將豫讓的劍撥開了,卻也留下了咽喉處的一個空隙,豫讓看劍身刺過去,他相信可以結束戰鬥了。襄子雖然還來得及橫劍來招架,但是頂讓對襄子的勁力已作了很精確的估計,他用了十分的勁道,相信襄子無法撥開這一劍,因此刺出了一劍後,他已在心中呼喊道:「君侯!對不起,非是豫讓忘恩負義,實在是我已答應了智伯在先,無法更改了。隆情盛意,我只有永負於心,候來世再作報效了。那會很快的,因為豫某也不會活下去,立將追隨君侯於地下。」 襄子立刻揮劍上來撥架,用的力氣也很大,兩劍交觸,發出了很清越的聲音。 但是豫讓仍然很有把握,因為他手上的感覺知道,他的劍勢沒有偏,仍然是很直的刺了出去。 當他開始奮勁發劍時,他已抬眼向著天空,對著那刺目的紅日,他沒有去看襄子。一則是心中愧疚,他不敢看襄子咽喉中劍倒下的情狀,再則他也是有絕對的把握,這一劍出去,對方是絕無可能閃避躲開的。 他也聽見了周圍發出了一聲驚呼,這是決鬥開始後兩個多時辰內的第一聲驚呼,那更確定了戰鬥的結束。 豫讓心中很空虛,很茫然,對智伯的承諾總算交了差了,在這個世界上,他已沒有要做的事,也沒有生存下去的必要了。 漠然地收回了劍,他的頭雖然已恢復了平視,但是依然看不見什麼,他的眼睛已經被眩目的日光照得失去了作用,那很可能要很長的一段時間才能恢復視力,也許永遠都恢復不了了。在張目對著近午的烈日凝視那麼久之後,沒有一個人還能恢復正常的視力。 但是那對豫讓又有什麼影響呢,他要去的地方是一個不見天日,水遠在黑暗中的冷寂世界,用不到眼睛的。 他朝智伯墓園的方向跪了下來,冷靜了片刻後,才喃喃地道:「伯公,豫讓來了,立刻就來見您了!」 然後,他聽見一個微帶愕然的聲音道:「先生,這是何苦呢?您只是利器不如,你的劍技仍是優於我的。」 那是襄子的聲音。 豫讓不禁一震。這怎麼可能呢?自己那一劍毫無偏倚地刺了出去,劍尖對準了襄子的咽喉,而且那時襄子正在作前仰的姿勢,絕不可能避開的。擊劍二十多年,生平經歷無數次戰鬥,會晤的都是技擊中的高手,他對自己的技藝如何,已有了徹底的瞭解。在什麼樣的情形下,以什麼方式出劍而能有如何的結果,這也是必然的結果了。正如在一道奇亮的閃電之後,必然會有震耳的霹靂,那已經是不可能有意外的事實了。怎麼自己那一刺會失手呢?還是襄子在中劍後垂死前的說話?想想更不可能。一劍是刺向咽喉的,任何人在那兒挨上一劍後,都不能再活著開口說話了。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豫讓開始後悔放棄視力太早了,他不該張目去對烈日,那時候,他以為已經走完了世上的路,到了生命的盡頭,所以才張目抬頭向天,事實上他已經把視力的作用整個地與他的身體隔絕了。否則在那種強烈的刺激下,他的本能也會作許多保護視力的動作。 劍術把他的意志訓練得像鋼鐵一般的堅強,使他能自由地控制了一些本能的影響。例如,別人一劍刺向目部,那只是一個虛晃的動作,目的只是在引發他本能的反應,閉目,偏頭閃避,或是用手去遮擋等動作,這些動作都不是他的意志所控制的,因此也成了他在防禦上的空門。當意志無法控制行動時,身體就成了對方予取予求的攻擊目標了。 一個劍手必須經過苦練,把意志能夠控制這些本能的動作,那就是所謂的定力,泰山崩於前而目不瞬,這才是靜態的極致,技藝的化境。 豫讓已能達到這種境界了,他把本能動作硬是用意志去切斷了與心靈的連系,但是也同時切斷了五官的保護作用,所以他雖無動於衷地張目對日,但只是受到那種刺激對本能的影響而已,眩光對眼睛的影響仍是存在的,他極力想恢復視力,但跟前仍是紅濛濛的一片,什麼都看不見,連一個模糊的影子都看不見。 因比,他只好開口動問了:「君侯是如何避過那一劍?聽君侯的聲音,似乎沒有受傷呀!」 襄子微怔道:「先生難道沒看清楚?」 「沒有,我根本沒有看。在一刺出手後,我就抬頭向天,不過,我知道那一劍不會落空的。」 「先生為什麼不看呢?」 「有些事情是必然的,用不著看也知道其結果。」 襄子頓了片刻才明白,豫讓之所以不看,大概是不忍心見到自己倒地流血之慘狀,因此微微一笑道:「先生這一次可是失策了。我的劍技雖不若先生,但畢竟也能支持千招之外,我的耐力或不如先生,但在我尚能揮劍時,也不會犯那種錯誤,置己身於萬劫不復之境。」 「啊!君侯是故意造成那個破綻?」 「是的。我知道自己無法再支持多久了,再有片刻,我將要力竭而倒,真的失去戰鬥之力了,所以我必須要儘快地結束戰鬥,擺出那個空門。」 「君侯,那雖是你故意造成,但卻是個真正的破綻,一個無可補救的錯誤。」 襄子的語氣中有著一絲慚愧,但也有著更多的欽佩,他說:「是的,當先生出劍之後,我才知道自己做了件多麼愚蠢的事。先生那一劍所取的方位與時間,都是置我於必死之境,不能躲、不能退,而且是我把自己咽喉往劍尖上湊去。」 豫讓露出了一絲微笑道:「高手之搏,有時取的就是刹那之機。搏戰千招都不算,分勝負的就是那轉眼之間的片刻,君侯,決鬥之時,決不可玩心機。」 「是,對先生技藝之精湛,我是千服萬服了,那一劍無以退避,只有用劍撥架一途,這原也是我的用意。」 豫讓道:「豫某若是看准了出手,那是拔不開的。」 「先前我絕不會相信,現在我是深信不疑了。只不過在我的預想中,也不是打算撥架以解危。」 豫讓問道:「那君侯是作什麼打算呢?」 襄子道:「仗著利器之利,斬斷先生之劍。」 豫讓的身子微微一震。他總算明白了襄子何以還活著的緣故了,原來他的劍被斬斷了。 他自己的那柄精銅長劍雖非出於名匠之手,但是也相當結實,而且已經碰過很多次了,都沒有受損,他才放心地施為,而且根本沒往那上面去想,沒想到居然被襄子斬斷。頓了一頓後,他才道:「君侯太冒險了。」 「單以斷劍一舉而言,我倒不是冒險,我有相當的把握,必可斬斷先生的長劍。」 「我們已經碰過不少次了,我的劍並未遜色多少。」 「是的,但先生沒注意,我們碰的是陰面。」 豫讓為之一怔,愕然再問了一句:「陰面?」 「是的,我這支劍是特地鑄造的,外表上看來雖無差別,但實際上所用的質料還是大有區別。在一邊的鋒刃上所用的乃金鐵之精,功可斬釘截鐵,另一邊雖也是精鋼,但已差多了,因為金之精,謂之金母,十分名貴,一般是用來鑄刃鋒,而我的這柄劍乃戰陣之用,尺寸特長,所備之鋼母,僅堪單刃之用,因而劍才分陰陽二面。」 豫讓輕歎一聲,這是他萬萬想不到的。 襄子又道:「我本來不以器利佔先,所以一直用陰面為主,但先生的攻勢太兇狠,萬不得已之下,只好用陽面以求自保了。」 他說得很誠懇,豫讓沒話可說。襄子並非蓄意欺騙,一開始就告訴豫讓說這是一柄寶劍。 只因為一連多次的碰擊,劍器都無恙,豫讓才鬆懈了戒備,萬想不到還有這種變化。 但也不能怪襄子藏奸,因為襄子是為求自保才使用了利刃,削了他的劍後,就沒有再進招。再說,襄子就是殺了他,也不算過份,這是一場生死之搏,任何手段都不加限制的。 默然片刻後,豫讓一拱道:「豫某劍器已毀,再戰無力,君侯可以出劍殺我豫某了。」 襄子道:「不!我說過我並不想殺死先生。何況我只是仗器之利才占上風,以劍技而言,我是輸家。」 豫讓輕歎道:「君侯,豫讓的目的不是爭勝負,我答應智伯的是刺殺君侯。」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