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司馬紫煙 > 悲歌 | 上頁 下頁 |
一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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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他,但求公平一搏而已。現在的條件大概已經差不多了,先生還有什麼指教的嗎?」 「沒有了,只有一點不解,君侯已是一國之君,您的職責當在撫國安民,即使有雄心,也將是拓疆強邦,犯不上在擊劍小技上表現。」 「這是孤家的興趣。」 「君侯對擊劍有興趣並不是壞事,只是為此而輕生冒險與一個江湖亡命之徒決鬥,實非智舉。」 「豫先生太謙虛了。你不是亡命之徒,你是名震天下,公認為第一的劍客,你也是智伯尊為師保,奉為上賓的當代人傑,能與先生一戰,是我的榮幸。」 「君侯還有其他的原因嗎?」 「有的,趙國雖非小邦,但也不是最強的一國,孤也不是一個最特出的諸侯,韓魏略而不談,齊楚燕秦,那一個都比孤家的聲望高,但孤卻未甘屈居人下。限於種種條件,孤想在國事上政治上超越他們很不容易,只有找一件他們不能的事,證明孤比他們強。」 豫讓歎了口氣,知道這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但是襄子絕不會說,自己也不必點穿了,再度舉劍恭身道:「君侯,豫讓要出劍了。」 襄子也十分凝重地道:「請,孤家侯教。」 豫讓發出了第一劍。他並沒有輕視對方,凝足了勁,然後身隨劍進,以雷霆之勢沖出。 在遠處觀戰的人,但見一道塞光,匹練似的卷出,根本無法分出哪是人,哪是劍。 匹練把襄子卷了進去,接著就是一陣叮叮的響聲,然後又分開成為兩個人。 豫讓依然氣定神閑,襄子有點狼狽。但是他卻沒有受傷,只是衣服被割破了幾處。 看的人籲了口氣,能擋過豫讓這一擊很不容易。 襄子的臉上發出了興奮與驚奇的光芒,對豫讓的劍技流露出由衷的欽佩,恭身一禮道:「先生之技,令孤家歎為觀止,若非親試,孤斷然不信,塵間之技,能臻此境界。」 豫讓淡然道:「君侯過獎了,豫讓技已盡此,知未能對君侯造成任何威脅。」 他倒是不自謙,發劍時,他確已盡了全力,但他的劍招未能攻破襄子嚴密的防守,每一招變化都被襄子封住,他的劍氣只能割破襄子的一點衣裳,那也不是他劍下留情,而是他劍上的威力僅能及此而已。 豫讓發覺了一件事,他也不知道這是好還是壞,他的劍技是進步了,以前一劍最多只有三五個變化,此刻卻能完成九個變化。 但是變化多,劍勢的威力卻分散了。在以前,他這一手攻擊,縱然不能殺死對方,至少也要造成流血受傷,現布只能割破衣襟而已。 襄子的劍技的確足以傲人,他居然封住了豫讓九個變化。雖然沒有還手機會,全處於被動狀態,畢竟封住了豫讓的攻勢。以劍技而言,他是比豫讓略遜。 若在以前,襄子足有空暇來作回擊,那就是一個兩敗俱傷的局面。 豫讓發現第一次敗在襄子劍下並不冤枉,那時襄子的造詣是比他強,襄子貸他一命不殺,的確是要有相當魄力的。但只有一件事情沒變,豫讓要殺死襄子,那只有集中勁力發於一劍。 但是豫讓更明白,這個可能性已不多了,他放過了第一劍,用於殺死了臧興後,已經放棄最大的機會了。 因為那一劍必須要在濃重的殺機下才能施為,現在,他已無法對襄子提起殺機。 豫讓在心中喊著:「伯公,請您原諒我,我已盡了力,世事的變化是無以預料的,文姜曾以她的死來激勵我,可是沒有用,我無法再對襄子萌生殺機,我答應您的事,恐怕只有成為永遠的缺憾了,但是一件事不會變,只要我一息尚存,我會永遠去貫徹執行對您的諾言,若是無法成功,我也會以待罪之身,在泉下來向您領責……」 這些話在他的心中呐喊著,表面上,他冷靜得像一尊石像,擎劍在手,傲視蒼冥。 襄子在等候豫讓第二輪的攻擊,但豫讓久久沒有動手之意,片刻後,襄子忍不住問道:「先生何以不繼續賜教?」 豫讓道:「現在該輪到君侯出劍了。」 襄子道:「不!豫先生,适才一劍之下,孤家已有自知之明,孤家僅堪自保而已,無餘力再作攻擊。」 豫讓道:「攻擊才是最好的防禦。」 襄子道:「這是先生的看法,孤家卻不以為然。先生志在殺孤,故而出手未作自衛,孤無意殺死先生,出劍必弱,攻人不足,卻分散了自保之力,使自保也不足了,所以孤還是採取守勢的好。」 豫讓笑道:「正因為君侯一味採取守勢,故而無暇可蹈,無隙可乘,我突不破君侯守勢,也不想作徒勞之攻擊,只有等下去了。」 「等下去?等到什麼時候?」 「等到君侯守備稍懈,露出空隙的時候,也等待一個攻擊的機會。」 「那可能會很久。」 「是的,在一場生死之搏的戰鬥中,大家比的就是耐性,而我的耐性一向是很好的。」 「孤的耐性也不錯,這倒可以跟先生一較。」 兩個人不再說話了,在這種場合下,話多是不智的,那會使注意力分散,使鬥志鬆懈而導致處於劣勢。可是再等下去,對豫讓有一點不利的地方,就是那要命的日光,豫讓站的地位不錯,是背向著太陽,可是襄子的劍身磨得雪亮,劍柄上鑲著珠玉石以及金裝飾,都閃著耀目的光芒,這原是一柄貴族的劍。 貴族的佩劍多半是華而不實,好看,未必趁手,但襄子這一柄不然。它不但鮮麗奪目,更是名匠精鑄,在陽光下以一個巧妙的角度,把亮光反射出去,炫耀對方眼睛,這是—種特別的設計。 豫讓的眼睛被那種刺目的光所炫,有時不得不閉上一下,這使他姿勢也有了變動。每一次移動,對襄子都是一種誘惑,移動之時,也是一個人的注意力分散之際。尤其是豫讓現在的移動,完全是因為視覺的緣故,那段時間,他的戒備—定是最鬆懈的時候。 襄子的確是不想殺死豫讓,他對豫讓的尊敬與寬容都已超過常情,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說不出是什麼原因來。詳細分析,襄子所要的已不是這個人,而是整個事件的勝利,他把這件事當作了對自己的挑戰。若能使豫讓來歸,在實質上並沒有太多的作用,智伯得豫讓傾力之助,仍不免於失敗。但是能使一名戰士如豫讓者來歸,對自己的聲望都是極大的收穫,尤其是這種虛心下士禮遇人才的作風傳出後,會吸引更多的人才歸向過來。 這是戰國時代,國運的盛衰,端視國君的為人與表現如何而定,一個重視人才、發現人才、懂得運用人才的國君,必能振衰起蔽而成天下的霸業。 如齊公子小白,能重用管仲,因而成齊桓之霸。秦以邊陲貧瘠之地,因能重用商鞅等諸法家,重法國新,乃成霸業。襄子是個有野心的人,不甘雌伏,他也看准了國強之道,重在輔佐,而真正有才華的人,一定是既不甘受制於庸碌之輩,也不肯就食於懦弱之徒,更不會在剛愎自用的人主下受頤指氣使。 要使人才來歸,國君必須要有識人之明,容人之量,敬人之懷以及用人的魄力,這都是很抽象,很難向人表示出來。而豫讓的事件,卻是一個表現自己最好的機會。 可惜的是豫讓很頑固,很難轉變。他是一個堅守原則的人。 不過襄子也是個不輕易放棄的人,再說這件事無論成與不成,都已經成為轟動震驚天下的大事,由於韓相隗已經派了姚開山前來揀便宜,使得襄子在心中十分高興。以是而推之,這兒必然已經充斥著各國間諜細作,此地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會很快的傳到天下每一個角落去。 若是能擊敗天下第一劍客豫讓,這將是一件多麼值得誇耀的事!那不僅證明自己的劍技無雙,也可以向人證明白已是一個無敵的國君,很可能會造成霸業中的霸業。 所以襄子才大力的邀約豫讓作這場公開的決鬥,即使冒了性命的危險也在所不惜。 豫讓沒有想得這麼多。他是個單純的人,縱是他已無殺意,完全是為了要貫徹承諾而戰,但他畢竟是一個有經驗的劍手,而且更是一個忠於原則的劍土,不管這件事多麼勉強,既是不容更變,就一定要全心全力的做,而且只要執劍在手,就必須肅穆正心,全力以赴。 他當然知道那眩目的強光對自己不利,而且知道這移動會造成自己防守上的弱點。 一個高明的劍手首要就是養性養氣的工夫,所謂泰山崩於前而目不瞬。不當動的時候,哪管是刹刃穿膚也不會功一下,這點光就能影響他嗎? 襄子若是多一些戰鬥的經驗,就知道這種現象不可能發生在豫讓身上。為了行刺的方便,他曾割面毀容,吞炭易聲,又怎會為了眼睛的不舒服而暴露缺點呢?他分明是在布下一個陷阱。 但襄子卻忍不住了,他也想過那或許是一個故意露出的破綻,但是他對自己的劍技也有十足的信心。他相信自己必然可以擊中那個缺口而應付任何可能的反擊。 因此,當豫讓再一次因炫光而移動,襄子的劍勢已發了出去,而且更帶起了一團耀目的麗輝。遠處的人只看見一個光球滾了過去,分不清楚何者是人,何者是劍。 豫讓就在面前,但他也看不見。在那種繚亂的反光下,任何人都無法看得清楚東西。 但是豫讓對每一個細微的劍勢變化都瞭解得一清二楚,他不是用眼睛去看,而是用最微妙的第六感覺去體察。 那是耳目舌鼻體之外的第六種感覺,不具形態,無微不悉。 所以,襄子幻起的那些光影,並沒有困擾到豫讓,他的眼睛雖然睜著,卻沒有去看襄子的劍。 對那些虛招,也沒有理會,直等襄子看清了一個空門,把劍遞進去,豫讓的劍也動了。只輕輕的一撥,就把襄子的劍勢點歪,而豫讓的劍動都沒有動,劍尖距襄子咽喉半尺,一滑而過。 遠處的人只看見豫讓及時撥開了襄子的進攻,發出了一陣歡呼,為雙方精湛的劍技而喝彩。 這一著,攻守雙方都很了不起,攻得漂亮,守得嚴密,只有襄子知道,自己剛才已是死裡逃生,不,該說是豫讓劍下超生,那時豫讓曲肱挺刃,劍勢根本未發。 那時,豫讓只要把手臂伸出一點,劍尖就可以剖過襄子的咽喉,雖然他在身上要害之處都已穿上了軟甲,襯上了護手的銅片,但咽喉處是沒有保護的。 豫讓為什麼不殺他呢?是受了強光的炫目而沒有看見嗎?那是不可能的。襄子在實攻之前,曾經發出了十來式虛招,豫讓沒有受愚,直等攻式落實,才準確的推出解手,這證明他看得非常清楚。 又默默的對峙著。襄子沒有那麼平靜了,額際開始流下了汗,那顯示他心中的不寧。 豫讓卻平靜得如同一尊永無變化的石像,輕輕的道:「君侯,豫某有一點忠告,是劍道上的,你是否願意一聽?」 襄子由衷的道:「若蒙教誨,襄子當奉為圭臬,永銘不忘。」 他很興奮,因為從這樣的一個高手口中說出來的劍法心得,將是千金難求的寶貴經驗。 豫讓道:「劍道之上乘者,為以技制人而非以取巧。你的劍路寬大博宏,已經是上上之學了,故而萬不可存取巧之心。劍上之炫光只能困惑一般庸才,以真實的本事,君侯也勝之有餘,若是用來對付一個高手,是完全沒有用的,反而會把你自己導入了絕境,像剛才一樣。」 襄子慚愧的低下了頭,汗流得更多,低聲道:「是的,敬謝教誨。劍上的強光是原就有的,我當初用這柄劍時,並不是為了它的強光,而是為了它的堅利,我也一直沒把這種光作為憑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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