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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任何一種技藝若是能作比較,則一定有高下勝負之分。相差懸殊,上下分明,這種比較,敗者固然很沒意思,勝者也沒有勝利的樂趣。

  雙方實力較為接近的,在經過一場公平的較量之後,敗者不但是心悅誠服,也有一種與有榮焉的感覺,而得勝的一方則有勝來不易,彌足珍貴之感。

  這雖是一場十分刺激的比賽,但也只是滿足一下與賽者心中那種內發的衝動而已,尚不足以叫他們刻骨銘心,生死以赴,永矢不忘。

  真正令他們心折的,只有一個劍手,當然,這也必須要他們本身的技藝已臻極境,在塵世間很難覓得相當的對手,才會有這種衝動。

  高處不勝寒,越高的地方越冷靜、寂寞。

  這種寂寞的心只有身臨高處的人才能體會。

  天下無匹固然是人人渴求的境界,但那種落寞的心情卻是外人無法體會的。

  他們終生所追求的,便是可堪一戰的一個對手,能真正測定自己的一次戰鬥。

  只要知道有這樣一個人,哪怕萬里之遙,也會趕了去達成這一戰。

  即使是一個十分卑鄙的人,在面臨這一戰時,也會求取公平,像朱羽以前對豫讓的挑戰,就是如此。

  襄子此刻對豫讓,更是如此。

  豫讓默默地面對著襄子,他覺得也有很多的話要說,但他一向拙於言辭,所以他只將自己的千言萬語,並在一句中表達了:「請君侯賜教了。」

  雙手抱劍,微一恭身,態度十分莊重。他以嚴肅的態度請戰,以表示對此戰的重視,這就是最好的說話了。

  襄子也是十分感動。他雖貴為一國之君,但是在劍道的範圍裡,他只能算是一個新手。豫讓名滿天下,不知者無幾,豫讓能如此隆重的接受他的挑戰,也是一種難得的殊榮了。

  能贏得一個絕頂的劍手在決鬥時尊敬,是十分困難的事,那不是尊貴的身分與顯赫的地位而能得到,更不能是千斛明珠,萬鎰黃金能夠買到。要得到這種尊敬,只有一個條件,那就是本身在劍技上是非常造詣。

  襄子也還了一禮,雙手捧劍道:「先生,我們這就開始了,先生還有什麼要指示的?」

  豫讓搖了搖頭。

  襄子卻忽然想起了什麼,忙又接口道:「先生,我要聲明一句,我手中所持的劍是一支寶劍,劍名蒼冥,乃名匠歐治子所鑄,肉試能斷牛馬,金試則裂鐵石,先生要十分小心。」

  豫讓微微一怔後才道:「不妨事,我的劍雖非名器,但尚稱堅利,大概還能擋得幾下。」

  「那就好,我是怕先生不明就裡,在劍器上吃了虧,我使用此劍並非為求以器利而佔先勝,而是因為孤練劍時,用慣了此劍。若是對別的人,孤還可以換支劍將就一下,面對先生,孤就不敢如此托大了。」

  豫讓道:「那是自然。用慣了一枝劍就不能輕易更換了,重量長短寬窄的不同,都足以影響到劍招的運行,一個好的劍手,終生只用一劍,劍在人在,劍亡人亡。」

  襄子道:「先生能諒解到這一點就好了,孤家也是因為知道劍器的重要,所以一開始就選了柄好劍。」

  這就是貴族劍手比別人佔便宜的地方。他們有能力一開始就用最好的,尤其是此等丈劍名刃,更為稀罕。豫讓知道自己的劍器比不上,但是只要知道對力用的是寶劍,至少可以用技術去匡補不足。

  只要避免與鋒刃硬碰,就不會被對方斬兵器,所以這件事並沒有給豫讓成多大的困擾。

  雙方擺好了姿勢,決戰即將開始。襄子知道豫讓是絕不會先出手的,所以也不作客套。出手已作了攻擊的準備,但是一旁的太傅輕咳了一聲。

  襄子聽見了,又垂下了劍道:「豫先生,再等一下,我忘了宣佈一件事了,這是敝國太傅伊琦。太傅,那就請你先讀一遍後,再交給王將軍好了。」

  伊太傅轉身道:「老臣遵命。」

  他打開了袖中的一個羊皮卷,上面用珠砂寫著密密的字。他眯起眼睛,儘量放大了聲量念道:孤趙侯襄子。今與劍士豫讓相約作生死之搏,純為本人之自願,縱有死傷,概不得追究刑責。凡我國之臣屬軍民人等,更不得藉故生事設詞,若有故違者,即以抗命逆上之罪,應予格殺,並責令河東將軍王飛虎立予執行。」

  伊太傅讀完了,在合起羊皮卷前,特地還指一指上面那個鮮紅而明晰的璽印,以證明這卷羊皮的權威及有效,然後再雙手遞給了王飛虎。

  頂讓微愕道:「君侯,這是為了什麼呢?」

  襄子笑道:「為了此一戰的絕對公平。在決鬥中途,很可能有我趙國的臣屬沖進來阻撓進行,在他們說來,是忠心為主,不能算錯,我也不忍心判他們的罪,所以才授權給王將軍,若有違者,立殺無赦,相信他一定能徹底力行這個使命。」

  襄子真正的意思,卻是為了豫讓在事後能免於獲罪,即使這是一場公開的決鬥,但一方是平民,—方是諸侯,而律法規定,平民殺死貴族者族滅。

  這種立法當然是不公平的,可是當勢的是諸侯,定法者也是諸侯,自然要維護諸侯的權益了。

  諸侯之間互相紛逐爭鬥,本來是該由天子來干涉判定曲直的,但天子已失威,王權式微,無力干涉了,只好由得他們打來打去,形成此諸國紛亂之局,但平民與貴族之間的分野還是很分明的。

  平民若侵犯了諸侯,律法仍然是嚴厲執行,那些統治者對保護自己的律條絕對是忠實執行。

  有了這份聲明,豫讓在殺死襄子後,就可以高枕無憂,不在乎趙國的人來追究了。

  豫讓的心中又是一陣感動,聲音有點顫動道:「君侯對我太優厚了。」

  襄子笑道:「先生無須客氣,這是你該得到的。舉世之間,能使我拔劍與鬥的劍師並不多,而且也不是第一次專為先生開的例子,在趙國,孤對那些受邀進宮來切磋的劍師們,也都有類似的聲明。」

  豫讓知道有類似的聲明,但絕沒有這一次隆重而公開的宣讀,而襄子也沒有這一次所冒的危險大。劍師們受邀入宮切磋劍技,雙方只是炫其所能而已,縱有血光之危也只是皮肉之傷,技藝淺的,襄子不屑於領教,技藝高的,出手必有分寸,即有疏失,相差不會太遠,而今天是生死之搏。

  決鬥與切磋是不同的。切磋時只點到為止,一方略略受點輕傷或輸了招式,即會停鬥,決鬥,只要一方仍揮劍,戰鬥就不會中止。

  王飛虎接了羊皮卷,再度看了一遍後,才肅然道:「君侯既然有令,末將就遵諭執行了。」

  襄子笑笑道:「孤也知道這是多餘的一舉,決鬥在河東舉行,且在將軍的主持下,誰也不敢再來向將軍理論。」

  「不然。末將這個將軍是君候封的,也只有君侯一人認可。要是君侯有了意外,誰也不承認這個將軍了,有了君侯的手諭,末將才可以名正言順的據理而爭。」

  「孤的手諭只能證明決鬥系出於孤家自願,此外並沒有太多約束的力量。王將軍,你必須要牢記一件事,手上的實力方才是最佳的保證。你在河東掌握有實力,誰也不敢否認你的地位,否則孤即使下了十道手諭也沒有用。孤家能給你的支持,只有帶來的這三千人,他們都是孤最忠的部屬,對於孤家的話,遵行徹底,絕不會違抗。」

  這倒也是實情。目前,在名義上,河東已是襄子親領的屬地,他當然有權在這兒任命文武官吏。

  但是這種任命卻是隨著任命人的實力消長而存滅的。正如王飛虎此刻是河東將軍,但只是襄子一人的任命而已。

  襄子活著而且仍然握權,這任命當然有效,襄子死了或是失了勢,代之而起的也可以推翻舊有的任命而另委人選。諸侯紛逐互相併吞,把戰利掠得的土地作為對部屬將領的獎賞以激發其鬥志,提高士氣。

  這才是戰國的禍亂之由,所以一年之間,領主數易是常見不鮮的事。

  襄子的話是十分誠懇的,他告訴王飛虎的是如何確保在河東的地位。

  這些王飛虎長十分清楚的,但襄子的話還有一個暗示,就是他在默許王飛虎可以擴張實力,尤其是最後的一句話,更是特別有力量。襄子帶來這幾千人,可以憑那卷手諭而調度,都等於是把這幾千人交給他了。

  當然,那要襄子死後,這個承諾才有效,但這已經可以見到襄子的誠意和盛情了。

  王飛虎只能感動地道:「多謝君侯支持!請鐵翼尉領隊樂將軍出列來!」

  一名戎裝將軍出來恭身道:「末將樂清聽候吩咐。」

  這是王飛虎執行權責的第一關,他必須當著襄子的面執行第一命令,才證實他的受支持到什麼程度。

  因比,王飛虎還是試探著道:「君侯的示諭你聽見了?」

  樂清道:「聽見了,君侯昨天已作諭示,他若是有了不測,要我們都聽王將軍的指揮。」

  這是個絕對明確的保證,王飛虎點點頭道:「好!現在請你帶領屬下兩百人,分為四隊,布在四周三十丈處,箭上弓弦,若有人接近到二十丈範圍內,立予格殺。」

  樂清答應了一聲,行禮退下。他的行動很快,沒多久已完成了部署,把決鬥的場地圍成了五十丈見方的一個大空場,三十丈處,則是那列持箭的甲兵,面向外,背對著鬥場。

  這個部署是對襄子絕對不利的,因為把他的軍隊跟他完全隔開了,別的人都被圍在五十丈外,而這批弓箭手則又看不見決鬥的狀況。假如襄子遇到危險,誰也救不了他了。但是所謂危險,也只有來自豫讓而已,別的人已被隔離在外,威脅不到他。

  王飛虎這樣做,只是瞭解一下趙侯對決鬥的態度,他是否真心地求公平一戰。證實了這一點。襄子其他的一切也都可信而不須懷疑了。

  襄子很鎮靜的站著,而且還笑道:「王將軍不愧為一等將才,輕易的一個口令,就把事情辦妥。現在孤和豫先生可以安心的一戰,不虞有人來打擾了。」

  王飛虎道:「多謝君侯謬獎。」

  這次的道謝已經有了感情,因為他已證實了襄子的誠意,也證實了襄子確實把軍隊交給他了。

  襄子笑笑道:「王將軍,我對你是十分信任的,我若有不測,小兒年事尚輕,恐怕難以使趙國上下一致誠服,還要仗著你的大力扶持。」他說得輕鬆,卻已有托孤之意。

  王飛虎忙道:「君侯,趙國有的是賢能之士,飛虎何敢當此重任。」

  「王將軍,趙國是有人,但是有能力的人多半不安份,所以孤家才信任你。」

  王飛虎還算是他的敵人,襄子居然把輔孤的大任託付給一個敵人,這份魄力的確是難得。

  王飛虎只是恭敬地道:「飛虎唯盡全力以不負所托。」

  他也退了下去,同時把伊太傅也拉開了,決鬥場上,已不再有他們的事了。

  豫讓在旁一直靜靜的看著。看著這些戲劇性的情節一一地發展,內心卻深受震動。

  他知道襄子一切都有點做作,因為襄子實在是不必如此做的。貴為一國之君,用不著冒生命之險而從事這次決鬥,那無非是討好自己,但這個代價實在太大了。

  所以豫讓輕歎一聲道:「君侯,您何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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