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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當然。我怎麼會反對呢?你能有正當的出身,我只有高興,而且為河東的父老計,我也替他們高興。」

  王飛虎遲疑良久,才委婉的道:「大哥!既然您不反對小弟接長此職,那小弟就要斗膽提一個請求。」

  「是有關後天決鬥的事?」

  「是的,大哥。我不是請你取消決鬥,只是請求在劍下饒趙侯一死。因為現在殺了他,實非河東之福。這不是小弟為戀棧富貴才作此請,河東的父老們也有同樣的想法,他們只是很難為此進言而已。」

  豫讓笑笑道:「何以見得一定是我殺死他呢?他的劍技很精,我已有兩次失敗的前例了。」

  「那只是意外使然,若是你們面對面決鬥,大哥絕對有把握能殺死他的。」

  豫讓苦笑道:「你對我倒是頗有信心的。」

  「是的!大哥,小弟也是學劍的,對劍術的優勢很清楚,宮廷中貴族的劍法重在修身養志,絕對無法與江湖上的劍客相較。他們的劍華而不實,氣勢有餘,辛厲不足,重守而不重攻,自保尚可,攻擊則遜色多了!」

  豫讓道:「兄弟。你若是以這種看法去評測趙侯的劍法可就錯得厲害了。他絕不是你想像中那種浮誇的劍手,氣勢磅礴,變化精微,勁強勢銳,是我平生僅見的一位高手,我或許能刺殺他,但絕無可能勝過他!」

  王飛虎不禁默然,片刻後才道:「大哥決心要殺他?」

  豫讓想了一下道:「這很難回答。我私人沒有半點要殺他的理由,只是答應了智伯,必須要完成這件工作!」

  王飛虎想了一下才道:「大哥,智伯與趙侯並無私仇。以前是為了要併吞趙國的權勢而殺他,現在那個原因已經不存在了,但為了河東,卻不能要他死。」

  「是的,我明白。只是,我欠了智伯的情,卻沒有欠河東的情,所以我只能報智伯而不必報河東。」

  王飛虎又想了片刻才道:「大哥!如果你—定要殺趙侯,兄弟就另作打算了。」

  豫讓道:「哦?還能另作什麼打算?」

  「我幫助大哥來完成這件事。」

  「為什麼呢?你並沒有欠智伯的。」

  「怎麼不欠呢?智伯也是兄弟的故主,我也一樣該為智伯盡心。」

  「兄弟,你錯了。我們雖然都受過智伯的恩惠,但是所受的待遇不同,他把河東的子弟交給你,好好的率領他們,教導他們,保護他們,這才是你的責任,其他的事你都不必管了。」

  「可是大哥……」

  「行刺的事我一肩承擔,不必你插手。受命任河東守,是你自己的能力與條件均夠,倒不必太感激趙侯,因為除了你之外,沒有別人能勝任此職,所以你大可放心,即使後天淩晨我殺趙侯,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大哥,你這麼說就太令小弟傷心了。小弟絕不是為了貪圖富貴才擔任此職的。」

  「這個我知道。但既然有這個機會,能正正當當的發揮所長,謀求前程,也不該放棄。」

  王飛虎苦笑道:「大哥,兄弟不知要如何才能使你明白兄弟的心意。」

  豫讓笑道:「我完全明白。但是我告訴你,我的決心不會更改,也不要你的幫助,你管你自己的事,後天決鬥我成功的機會極少,因為我說過了,出其不意一擊而濺血五步,我殺趙侯的機會很大,如果兩個人面對面,規規矩矩的決鬥,我勝不了他。」

  「不,大哥的劍技優於他。」

  「我難道還不比你清楚嗎?」

  王飛虎無言以對。

  豫讓又是一聲長歎,道:「你不會明白的,劍勢在於氣勢,氣勢成於決心,猝然一擊,我的決心在,故而成功的希望尚大,面對面的決鬥時,我全無鬥志。」

  「那怎麼會呢?今天在墓前,大哥一劍無敵。」

  「我勝過那些侍衛很輕鬆,是因為他們想殺我,為了不被殺,我只有起而應戰。可是,面對趙侯時,他毫無殺我之意,我的殺手都施展不出了。」

  「大哥一定要被動時才有鬥志?」

  豫讓默然片刻後才道:「是的。這是我劍法中一個最大的缺點,也是一個最大的秘密。只要對方不存殺我之心,一個普通的劍手也能擊敗我。」

  王飛虎道:「可是大哥以前對戰時,有不少名家都敗在大哥劍下。」

  「是的。那是因為他們的目的不僅在敗我,還想殺死我,才引起我的反擊。其實,不僅是我,所有學劍有成的劍手,都有這個缺點,只是大家不自覺而已,所以才有人說劍道即仁道,就是這個道理。」

  王飛虎搖頭苦笑道:「兄弟倒是從所未聞。」

  豫讓笑道:「那是你把劍視作殺人之器,執劍在手,心存殺機,所以每戰皆凶。若是你每次都是心存仁念,不懷殺機,就會成為天下無敵的劍手,所謂仁者無敵,也是由劍道引申出來的。」

  「要除去心中的殺機很難吧?」

  「是的,很不容易。只是趙侯對我偏偏用上了。我不知道他是有意還是無心,但他已立於不敗之境了。」

  「那大哥後天又何必去接受決鬥之約呢?」

  「有些事是明知毫無意義,又非做不可,有些事是心裡不想做,卻是推不掉的。」

  這是很含混的一個答案,王飛虎難以理解。他看不出豫讓有什麼非做不可的理由,但是他知道這次是白來了,可以說是毫無結果。

  他也瞭解不必再說下去了,那也不會有結果的。頓了一頓,他才道:「大哥還有什麼吩咐?」

  「我自己沒什麼了,你大嫂的後事要你費心。」

  「這是兄弟應當盡力的,而且河東的父老子弟為感念大嫂的恩澤,自動的為她打造一副石槨,而且準備在智伯的墓園之側,另辟一所墓園。」

  豫讓想了一下道:「我們是平民,于禮不可如此。這是貴族的葬儀,但文薑是個愛排場的人,這也是她自己爭取來的,我不能太辜負人家的好意,只是記著:千萬不可將我與之合葬。」

  「大哥!您……」

  「後天一戰,我不一定會死,但也要作萬一的打算。假如我被殺了,不必費事,隨便刨個坑埋了,不要建墳,不必立碑。」

  「怎麼可以呢?」

  「我是個江湖的遊俠,路死溝埋,這是一般遊俠的必然結局,我們是沒有根,沒有歸宿的。」

  他的聲音很平靜,但是卻描繪出遊俠的悲哀。

  王飛虎感到一陣鼻酸,雖然他不像豫讓那樣的深刻體驗那種悲哀的境界,但是他能意識到豫讓的絕望。他也知道,塵世間即將失去這位蓋世的名俠了。

  他靜靜的退出了酒店,遠處有不少人清香俎豆,遙遙的祭拜著。這些都是豫讓舊日施教過的青年以及一些感懷文姜恩德的河東父老。

  他們受了王飛虎的勸阻,沒有冒昧前來,只好在遠處一表心意。王飛虎看了心中又是一陣暗歎,屋中還有一活人豫讓,但是大家的舉措,已是死亡的先兆。

  有人走上來迎著問道:「豫先生情形如何了?」

  「很好,很安定,在準備作後日淩晨的一戰。」

  「文姜夫人之死,對他的打擊很大吧?」

  王飛虎想了很久才道:「看不出來,他們早已彼此互相活在對方的心裡,因此,塵世的聚散已經不會影響到他們情緒的悲樂了。」

  「是的,豫先生與文姜夫人都不是常人,不能以常情度之,老漢就想不出夫人今天必須仰藥自盡的原因。」

  王飛虎道:「她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又見到豫先生再度行刺失手,知道不會有第三次了,所以先走一步,在泉下去等豫先生。」

  那老者想了一下才道:「以老漢的愚見,她會不會是以一死來激起豫先生第三度的雄心呢?」

  王飛虎笑道:「我敢擔保不是的。以豫先生的為人,他要做的事,不會受任何人的影響,而且文姜夫人也不會愚到想以這種方法去影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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