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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豫讓抬起了頭,驕傲地道:「是的,大多數的人都是那樣渾渾噩噩地活著,我們夫婦卻不是那樣的人。」

  襄子終於懂了,這夫婦倆不是平凡的人,他們有著超人的思想,也有超人的行徑。

  歎了口氣,襄子感慨地道:「成為一個超越平常的人,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有些人死得很早,卻是真正的活過,有些人很老還沒有死,卻也不能說是活著。」

  襄子默然片刻後,才對文薑拱拱手,表示了他的敬意,也表示哀悼之意,然後又向前走著。

  他不再說什麼,而且也沒有話說了,在豫讓夫婦面前,他忽然發自己很渺小,王侯之尊,人間富貴,在這兒變得很庸俗,一點意義都沒有了。

  他才走出幾步,豫讓忽然又拔出了劍,使得每個人很緊張,以為豫讓又將出手了。

  王琮等侍衛們立刻又圍了上去,但是襄子十分的從容,連頭都沒回,斥責道:「退下,沒有規矩,預夫人的遺體在此,你們怎可無禮!」

  王琮道:「君侯,豫讓的劍已出鞘。」

  「又如何?難道他會在我的背後下手嗎?」

  「這……看他的情形似乎有這個意思。」

  「胡說!他要是這樣的人,寡人早已死了。豫讓若是會在背後行刺、世上也不會有豫讓了。」

  這話很玄,很少有人聽得懂。

  但豫讓是完全明白的,豫讓要是一名卑劣的刺客,早就在第一次刺殺成功了,不可能拖到今天。

  不過豫讓若是行止卑劣,襄子也不會容忍他活著一再冒犯了。

  只有兩個互相尊敬的敵人,才能互相容忍。

  襄子在這些地方所表現的氣魄以及對豫讓的信任,的確是令人心折的。

  豫讓的眼眶潤濕了,文薑在他的眼前服藥自盡,目睹著愛妻死去,他還能笑出來,此刻他卻有著想流淚的衝動,但是那眼淚卻沒有流下。

  他忍住了,而且他已壓下自己激動的心情,高聲叫道:「君侯,豫讓要出手了!」

  豫讓訝然地止步道:「你又要殺我了!」

  「是的,我說過,這是我此生唯一能做的事,一息尚存,我都會不停地去嘗試。」

  襄子道:「今天你已試過一次了!」

  「除非我倒下或是君候倒下,這件事都不會終止。」

  「這個我知道,我也答應過你了,你隨時都可以公開地找我挑戰、決鬥,我絕不拒絕,但不是在今天。」

  「既然隨時都可以,為何今天不行呢?」

  「因為我希望能在公平的情況下一較劍技的高低,今天的情況對你太不利了,你已累了好幾天,體力不足,剛才又受了傷,流過不少的血,而且夫人適又去世,甫遭喪痛,一切都大受影響……」

  豫讓道:「君侯!我是以刺客身份來行刺,不是以劍客的身份來挑戰,今天是最後一個機會,過了今日,我再也沒有機會了,所以我必須在今天來做。」

  襄子道:「我答應過,你隨時都可以來的,為什麼你不休息一下,養足精神來一戰呢?」

  豫讓道:「君侯,我說過了,我是刺客,不是劍客。」

  「改天不行嗎?今天你的條件太不利了。」

  豫讓不再多作解釋,只是道:「君侯,我過來了。」

  他提著劍,一步步的走近去,他的全身又充滿了那股殺氣,因為他這一次是公開叫陣而後才行動的,絲毫不掩飾他的殺機,因此,他慢慢走近時,那股敏銳的殺氣居然能泛溢在四周,刺激得人很不舒服,

  王琮等人本已退了下去,見狀忙又上來,執劍攔住喝道:「豫讓,你太不知進退了,君侯寬厚,一而再地饒你不死,你竟纏上了,三次饒命的恩德,你都不知感激,這還配稱為一個劍客嗎?」

  豫讓靜地道:「剛才豫某已然說過,我是刺客,不是劍客。豫某若是自認為劍客,此刻縱不拔劍自刎,也斷然不至於立刻又向君侯拔劍,但刺客無此拘束。」

  王琮喝道:「不管你是什麼,今天都該死了。你一再冒犯君侯,視我等如無物,實在太欺侮人,你以為我們無可奈何你了是不是?」

  趙襄子看看豫讓滿臉的殺機,不禁有點愕然,他不知道豫讓何以會突然變得如此猙獰的。

  看看臥地的文薑,他忽地明白了。

  豫讓的殺機是因為文薑之死而激起的。

  她早巳看出豫讓雖以刺殺襄子為此生唯一未竟之舉,但是卻提不起殺機,所以劍勢不夠淩厲。

  否則在先前橋頭,豫讓不必騰越馬身發劍了,像第一次在晉城的宮中,豫讓一劍破壁而入,將興兒橫摔,劍勢何等淩厲!剛才,他如果仍然有此威勢,則一劍洞穿馬腹,仍然能將襄子砍殺斬首的。

  因為他的殺機不濃,才會貽誤先機,功敗垂成,自己反而受了傷,也使襄子低估了他的劍術。

  現在,可能是因為文薑之死,使得他心中充滿了一種無以名狀的激怒之情,因而也助長了他的劍底之威。

  這股威勢在他尚未出手之際,已經予人一種脅迫之感。

  因此,豫讓尚未靠近,襄子卻已連退了幾步,急聲呼道:「劍來!劍來!」

  他的劍已交給從人,而且就在他的旁邊,伸手可及,他一招呼,侍人立即半跪雙手獻劍,他手握劍柄,嗆然一聲,長劍出鞘。王琮等人見他已執劍在手,知道他的脾氣,不待吩咐便退至一旁。

  可是襄子此時不知怎的,忽有一種恐懼之感,下意識地又退了兩步,大聲道:「豫讓,你若是以劍士的身份向我挑戰,我自然接受,而且待你以劍士之禮,若你自居為行刺的刺客,我也要把你當刺客了。」

  豫讓沉聲道:「君侯,豫讓早已失去劍士的資格了。」

  襄子竟然不敢接觸他的目光,連忙道:「王琮,這是你們的責任了!」

  退下去的王琮又率了兩名侍衛迎上來,攔住豫讓,豫讓大喝一聲:「走開!逆我者亡!」

  聲若霹靂,威勢無匹,王琮等三名劍手竟為他這—喝喪魄,劍器都握不緊了,鏗鏘聲中,三枝長劍被他擊得脫手飛出,人也震得向後跌開了去。

  豫讓凜若天神,仗劍而前,王琮等人就在他的腳下,若要殺死他們,只有舉手之勞,但豫讓似乎沒有看見他們,注意力全放在襄子身上。

  又有兩名侍衛挺身相阻,他們仍然被豫讓一劍格得人仰器飛,那一枝劍在豫讓手中,竟像是一股狂飆,飛沙走石,當者披靡。

  襄子不住地後退,豫讓不住地逼進,那些侍衛們也不住地分批插進來攔截,有時是兩個人,有時是三個人,但他們都沒有能擋住預出手一劍之威。

  追隨襄子前來的侍衛劍客將近二十名左右,這些人也都是襄子的劍道高手,可是他們二三聯手,都只能在豫讓劍下作一招之敵。

  一擊之下,莫不劍折人頹,這種威勢不但使劍客們喪膽,也使襄子失色。過去與豫讓對手,他都占了上風,使他對自己的劍技信心大增,以為已是天下無敵的高手了,可是今天看到豫讓大發神威,他才知道自己跟豫讓有一大截的差距,而且是永遠無法企及的差距。

  因為豫讓此刻所表現的不僅是技,還包括了天賦的神勇以及運劍的熟練,每一次有人相阻時,他推出一劍,直逼中宮,使對手必須橫劍自救,即使豫讓的劍勢並沒有對準人,對手飽受威脅之餘,不自而然地橫劍自保,而劍器相觸之際,豫讓的劍也一定敲在對方劍上最弱之處。

  劍握在手,勁力從手掌傳到劍上,使器與人結為一體,是以兩者之間,必須有一個相連的關節,那也是勁力最弱之處,高明的劍手,已經將這一個關連的部位,縮減到幾乎沒有,因此才能達到身與劍合的境界。

  若能再進一步,達到意與劍合,心到劍至,那就是全無間隙了,但是這種境界很高,極少有人能達到。

  襄子自己估量一下,約莫已到第二層身與劍合的境界,他看豫讓可能跟他差不多。

  可是今天他才瞭解到,豫讓的劍技實在比自己高明得多,而以往幾次交手,自己只是幸運而已。

  第一次在宮中是倒楣的興兒首觸其鋒,而自己是趁他殺氣已泄,殺機未聚的當兒出手,才僥倖制止了豫讓。至於不久之前,豫讓藏身橋下,突起發難,一來是馬匹阻路,擋住了豫讓的威勢,最重要的則是豫讓心中全無殺機,使他提不起勁來攻擊。

  現在,襄子才知道一個人在拼死時的勇氣有多可怕,更知道一個高明的江湖劍客的劍法,也不是他這種出身于貴族宮廷之中的劍法所能比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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