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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文薑一笑道:「君侯,這不敢當,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文薑一個布衣民女,當不起的。」

  襄子誠懇地道:「夫人謙虛了,三晉之地,誰人不知夫人的才名,又有誰敢把夫人當作一個民女看待,誰見了你,不是尊稱一聲夫人了。」

  文薑笑笑道:「那只是河東父老們過份的抬愛,實際上,賤妾的確是一名布衣婦人而已!」

  趙襄子笑道:「敝人相信夫人不會在乎這些庸俗富貴的,正如尊夫一樣,我用盡了方法,在人間富貴上,我已開出了最高的條件,仍然未能使他改變心意。」

  文薑道:「拙夫只是一名劍客而已,但君侯擊劍之技並不遜於拙夫,君侯並不需要他這個人。」

  「我不是為他劍術而用他,我是尊敬他忠義無雙,仰慕他的義烈,夫人能為我勸勸他嗎?」

  文薑輕歎道:「君侯!拙夫如果能接受你的條件,他就不值得你如此器重了!」

  襄子怔了一怔才道:「是的!夫人說得不錯。唉!國士無雙,豫讓若能易志,就不是豫讓了。」

  他頹然地回身,在前面走著。王琮立刻帶了兩名侍衛過來,

  貼在他的背後。襄子回頭道:「你們下去,這會兒不需要你們。」

  王琮道:「君侯,那豫讓的劍尚在手中。」

  「我知道。他是一名劍士,劍是他的生命,必須時時在手。劍士之劍,雖死不離。」

  王琮急了道:「君侯的劍卻不在身邊了。」

  「我不是劍土,沒有帶劍的必要。」

  「可是豫讓是刺客,曾經兩次謀刺君侯。」

  「我知道,他沒有放棄他的企圖,還會再行刺的。」

  「君侯以背相向,不是太危險了?」

  「原來你們擔心的是這個,豫讓兩次行刺,你們也沒有擋住他,他既要動手,你們擋在中間又有什麼用?」

  王琮慚愧地道:「卑職等劍技雖遜,卻有為君侯效死之心,拼卻此命,也可以擋他一下。」

  襄子微微一笑道:「可是你們若想謀刺我,豈不更方便了,本來我只是背對一支劍,現在要背對三支劍了。」

  王琮大急道:「君侯!卑職等一直對你忠心耿耿,怎會萌此大逆不道之心?

  襄子道:「我知道你們不會,但我知道豫讓更不會在我的背後下手。他如若能做出這種事,就不會拒絕我的邀請了。他如存心想暗算我,就會假意地答應我,在我的身邊,他可以選擇一個更好的下手機會。」

  王琮還要開口,襄子道:「下去吧,我說過了,這裡用不到你們。」

  襄子平時對下屬們發號施令,都是重複再次為止,因此王琮等人不敢再說,應聲退了下去。

  襄子繼續向前走著,他的神態十分莊嚴,但不是戒備,因為他已行近墓穴,他是為死者的敬意而端肅。

  豫讓若是在此刻下手,的確是個大好的機會,每個人都為襄子捏了把汗。

  尤其是河東的父老們,內心更是充滿了矛盾,他們尊敬豫讓,視之若神明。

  對豫讓為報故主而一再行刺,他們是十分尊敬的。但此刻,他們怕豫讓會動手。那倒不是他們已將忠心易到襄子身上,雖然他們已消除了對襄子的仇恨,但他們心目中依然是擁護智伯的。只是,他們也為襄子的豪情所折,希望能看見豫讓成功,但不是此時,不是此地。

  豫讓是他們的神,神不會做卑鄙的事。豫讓也沒有使大家失望。

  襄子一直來到墓前,贊禮生一一唱禮、上香、獻牢、斟酒,行禮完畢。豫讓的劍一直抱在手中,劍尖垂地,卻沒有一點行動。

  大家都籲了一口氣,既覺得安慰,也有點惆悵。

  輪到豫讓夫婦與河東的父老致祭了。襄子謙遜地退在一邊觀禮。

  文姜打開了金盒,捧出了智伯的頭骨,上面用黏土以及油漆所塑的臉貌仍長栩栩如生,而且因為在金盒中放了很久,水氣蘊積,竟凝在眼珠上,仿佛是兩滴眼淚。

  這兩滴水珠帶給豫讓的震動,是無以比擬的,他忍不住捧起了頭骨,跪在墓前,痛呼一聲:「伯公……」

  這一聲有如野狼中箭的哀嗥,悲淒中帶著激忿,絕望中帶著無可奈何。

  頓時,引起了一片哭聲,河東的父老子弟們也忍不住他們心中的悲哀。

  只有文薑十分冷靜地接過了豫讓手中的頭骨,拭去了眼上的水珠,平靜地道:「伯公,你的百姓並沒有背棄你,豫讓與我也沒有負你的託付,現在一切都已過去,你們夫婦也可以安息了。」

  把頭骨放進了墓穴,吩咐道:「封墓。」

  沉重的石棺蓋封上了,一鍬鍬的土堆上,把智伯夫婦永遠與塵世隔絕了。

  文薑這才朝飲聲暗泣的豫讓道:「夫君,把眼淚擦乾,抬起頭來,男兒有淚不輕灑,你有什麼好傷心的。」

  豫讓震了一震,抬頭擦乾了眼淚道:「是的,娘子。」

  文薑點了一下頭道:「這才像個樣子,現在我們來說兩句體己話。」

  大家都怔住了,此時此地,眾目睽暌,她居然要跟豫讓說體己話,豫讓也為之愕然。

  文薑又笑了一下道:「我知道這時候不該說這些的,可是我們已經沒有別的時間了。」

  豫讓一怔,但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道:「是的!我知道,文薑,我沒有別的話說,我只能說一句話:我這一生中,最得意之事,就是娶到一個美麗的妻子。」

  文薑也笑道:「我也一樣,我嫁了一個很值得驕傲的丈夫。」

  「不!文薑,我沒有你說得那麼好,也沒有什麼可使你驕傲的。浪跡終生,一事無成,甚至於最後也沒有完成伯公之所托。」

  文薑道:「別這麼說,你已盡了力,我們受伯公知遇雖隆,但是我們也付出了自己的生命為報,在這世界上,我們對得起每一個人了。本來我還有一點遺憾,沒有為你生下一兒半女,對你家的祖先……」

  「那倒沒什麼,我在未娶你之前,已經選擇了劍客這一行業,劍客本來就不應有後的,因為劍客結仇怨太多,留給後人的只有仇恨與不幸,倒不如無後的好。」

  「那是你的想法,身為人婦,我卻不能忽視了我的責任,幸好我為你找了個小桃,她有了身孕,而且我已經著人把她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了。」

  豫讓拱了拱手:「謝謝你,文薑,我已經忘了這回事了,多虧你記得。」

  「我知道你一心一意都放在今天大舉上,不會留心這些事的,所以我替你安排了。」

  「文薑,自從我們結婚以後,一切都是你安排得十分周全,我沒有再為自己操過半點心,因此,我要再謝謝你。」

  「我也要謝謝你,夫君。你使我這一生十分豐富,多姿多采,若不是你,我還伴著範中行那個傖夫,庸庸碌碌地混日子。」

  「文薑,你是個不平凡的女人,一定不會庸碌一生的,若不是我,你也會另創一番局面,現在的一切並不怎樣,我只感到十分慚愧。」

  「夫君,自家夫妻,你還客氣些什麼?我已十分滿意了。夫君,在我心目中,你永遠是個無敵英雄,因此我很自私,我要離開你了。」

  豫讓道:「好的,你多保重。」

  文薑嫣然一笑道:「夫君,若還有下輩子,我仍願意嫁給你,你是個好丈夫!」

  豫讓笑了一笑道:「我希望下一輩子我能變得好一點,使我能配得上你,這一生,我總覺得你太委屈。」

  文薑笑了一笑,然後她美麗的身子慢慢地倒了下來。豫讓站在對面,看看她倒下去,也沒有伸手去扶。

  當他們夫婦在娓娓相談的時候,四周寂然無聲,雖然他們所說的都是一些兒女之私。但聽在別人耳中,竟然是無比的莊嚴,誰都不敢出一口氣,唯恐打擾了他們。

  直等文姜倒地時,大家才震動了。襄子上前一步,本想去扶她的,但又自覺不妥,忙對身旁的侍女道:「快把預夫人扶起來,看看她怎麼了?」

  豫讓淡淡地道:「沒有怎麼,她只是去了。」

  「什麼,她去了?這怎麼可能呢?不久之前,她還好好的在說話,怎麼一下子就去得這麼快?」

  「她服下了劇毒。」

  「什麼時候服的?」

  「她吩咐為伯公封墓的時候,我看見她含下了一顆藥丸,那必然是她早就準備好的鶴頂紅。」

  襄子大為震驚地道:「你看見她服毒也不阻止她?」

  「鶴頂紅入口穿腸,我發現時她已放進了口中,阻止已來不及了。她已存了必死之心,阻止又有什麼用呢?」

  「怎麼會沒用?只要你立刻發覺,我自有靈藥,能使她把毒藥吐出來,凝住毒性,保住性命的。公侯之家,為了防備別人下毒,身邊隨時都帶有解毒靈藥。」

  望著即將咽氣,已失知覺的文薑,豫讓的嘴角竟然泛起了一絲苦澀的微笑:「君侯,還是救不活她的。在沒有吞服那些毒藥之前,她已經死了。」

  襄子不禁一怔,惑然地問道:「豫讓,這是怎麼說?」

  「這就是說她的心早已死了。」

  「為什麼呢?我實在不瞭解你們,活得好好的,為什麼要求死呢?你們都還年輕,還有著很長的歲月。」

  「但是,我們已經沒有了活下去的樂趣,沒有了活下去的目的,活得像行屍走肉,還有什麼意義呢?」

  「世上有很多人,活得都不快樂,生活比你們困苦十倍,他們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但他們活得很有勁,拼了老命,努力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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