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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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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桃也笑道:「這倒是難怪了。不過她太笨,怎麼找個小孩子呢?像你們這些大男人多得很。」 那侍衛忙道:「大嫂!你別開玩笑了,我們入宮輪值的人可規矩得很。」 「算了,連我家老程算上,沒一個是正經的!」 「大嫂,那是在外面,我們在宮裡可規矩得很。君侯對我們太好了,幾乎視我們如同手足兄弟,我們怎麼也不能做出對不起他的事!真要有那種不自愛的,別說等君侯來驅逐他了,我們自己就會亂刀分他的屍。」 「有沒有過呢?」 「這個……人嘛!總有良莠不齊的,前年我們有個弟兄,還不是跟妃子有染,只是跟一個宮女生了感情,宮中的侍女照規定在十四歲進宮,二十歲就遣出嫁人,以免耽誤了終身。那個宮女已經十九歲了,還有一年他們就等不及了,結果有了身孕,君侯倒是很寬厚,准許她提前出宮,讓他們成婚,結果是我們弟兄夥看不過,在城外把他們劈了,沉屍河中喂了魚。」 「你們這是幹什麼?」 「這是我們的紀律,不容任何一個人破壞的。」 大桃問道:「君侯知不知道呢?」 「不知道。」持衛道:「有時還問起他們,我們只有回奏說他們在家鄉日子過得很好。」 「君侯對人倒是很寬厚的。」 「是的,君侯是一代人傑,對誰都很寬厚,只是有時不免會誤信非人。就拿河東智伯來說,君侯以前對他十分信任,倚為心腹,準備一旦大業有成,要跟他共分天下。哪知道智伯竟會背叛他,所以他恨透了智伯……」 他們在這兒談著,豫讓在不遠處工作,每一句話都聽得清清楚楚,對於趙襄子也多了一份瞭解。 無可否認,趙襄子是一代人傑,他的作為,確有王者的風範,是一可敬的人士。 但是到了後來,話題再到了智伯身上,又使豫讓心中絞痛了。因為智伯對豫讓夫婦的倚重與信任,已經不是兄弟的親密,而是萬分的恭敬了。 豫讓無法在人間找出一種類似的關係來。從表面上看他們是客卿,是賓主的關係,實際上雙方也還是謹守著這種界限,沒有使感情超越過去。 只是智伯對他們夫婦的態度太令人感動了,不僅是禮貌無缺以及美食鮮衣的生活供應,最難得的是一種出自內心的尊敬。有一次,豫讓正在午睡,智伯適有要事來訪,他來的時候,剛好侍候的小僮也在打瞌睡,沒有發現智伯來到。智伯在門口看了一看,悄悄地走了,一聲都沒響。 他若是為了要示好豫讓,一定會輕輕地叫醒小僮,叫他不必聲張,不得驚吵豫讓,然後再離去。 這樣,豫讓一定會知道他來過,也會很感激他的禮遇與關懷,也會立刻就趕去道歉及表示謝意。 可是智伯做法更為令人感動,他完全是在內心深處表示他的關懷與敬意,根本不在乎對方知不知。 豫讓是個高明的劍客,耳目聰敏逾越常人,午睡只是閉目養神而已,智伯來到。他早已知道了,正因為智伯放輕了腳步,使他很好奇,不知道他要做什麼,所以他繼續閉目裝睡,直到智伯又悄悄地離去。 那天晚上智伯再度來訪,才說出那件商量的事,但已經略遲一步。豫讓怪他為什麼不早說,智伯卻辯說自己也是不久前才得到的消息,始終沒提午後來過的事。 這是一件很小的事,但也見出智伯待他的真感情,也從那時起,豫讓決定要把他的一生都獻給智伯,毫無條件,毫無保留。 趙襄子看來是個可敬的人,但豫讓決心要刺殺他。 為了智伯而刺殺他。攻破晉城後,襄子已遁,智伯很遺憾,豫讓要彌補智伯的缺憾。 再者,為了襄子此刻對智伯所做的一切,豫讓也必須刺殺襄子,否則就無法使智伯身上的骸骨歸葬。故主已死,現在殺死襄子,智伯的失敗已無可挽回了,但是故主死而未能全葬,這是生者之罪孽。 這是襄子一個人專用的坑廁,由於即時消除,倒是不太髒,只不過這是一件骯髒的工作。 豫讓毫無屈辱之感,盡心盡力的工作,既細心,又賣力。他把坑底的遺糞用勺子舀了出來,然後又鋪上了細沙,使那所廁房沒有一點氣味。 然後他又把小解的陶缸由地下拔起,端到荷花池去洗乾淨了,搬回來後。再把一旁準備淨手的銅皿拿出來,用砂子把裡裡外外擦得雪亮。 那名侍衛不時轉過來看他一下,顯然對他的工作十分滿意,因此也沒有過來嚕嗦他。 沒有多久,忽然小桃過來了道:「襄子來了!」 豫讓很冷靜地道:「很好,我一切都準備好了,如何下手也都構思成熟,你來做什麼?」 「我是過來通知你,叫你迥避在小屋內,不要出去,等君侯用過了廁所,要立作清除。」 豫讓笑了一笑道:「假如我要出去,不會有人看見吧?」 「是的!君侯在如廁時,最討厭有人驚擾,侍衛們都避得遠遠的,只有一個貼身小廝侍奉著,這邊有房屋擋著,別處根本看不見,所以要我過來,除了通知你迥避,也是監視你不得隨意行動。」 「幸虧是你來,我可以少殺一個人,因為我的計畫就是在他們進廁時,潛到後屋,襄子蹲在坑上時,我暴起破壁刺人,必可萬無一失。」 「那牆很厚,你能刺得穿嗎?」 「我試過了,這只是一面木條塗泥的板牆,厚約半尺,我絕對能一貫而透,就是一面石牆,我用足勁力刺過去,也能刺通。」 「預大哥,劍刃透牆是不夠的,牆離坑還有兩三尺的空間,你必須要破牆而入,才能得手,而旦只有一擊的機會。你可不能有半點差錯。」 「我相信不會,但是也很難說,因為我只是劍客,不是刺客,我殺過的人雖多,但都是在正面的交手中為之,從沒有在這種情況下殺過人。」 小桃歎道:「我擔心的也是這一點,只不過事在必行,惟有盡力而為了。那個小鬼也來了,智伯頭骨所塑的骷髏杯就由他捧著,所以我們不必去找了。」 「那就更好了。」 「姐姐在後角門處準備我們突圍,我來幫助你取杯,所以回頭你只要管殺人就行了。」 「謝謝你,小桃,不管我是否能得手,而你卻一定要成功,我就是拼了一死,也會掩護你突圍的。」 「角門外有兩匹快馬,你如能順利而出,就是我們兩個人走,否則就是姐姐一個人走,我是守定了,所以心裡一定要有個底子,別把我一個人丟開。」 豫讓只有長歎無語。他實在不想小桃跟著自己的,但他知道這個時候已經來不及說什麼了,由屋子的窗縫中隱隱已經看到兩個人影進了廁所。 豫讓伸手抱過小桃來,在她唇上親了一親,然後放開了她,像—溜煙似的飄了出去。 他已經把地形都看好了,何處落腳早經測定,因此一直在掩蔽中,小桃在迷茫中只看見豫讓黑色的背影幾閃,已經到了廁牆的後面潛伏好了。 她咬咬牙,唇間還留著豫讓剛才一吻的余溫,那一吻居然使她的心中起了一陣蕩漾。 連她自己也奇怪,此時此地,怎麼會有那種感覺的?生死關頭,永訣在即,而且他們要做的又是一樁轟轟烈烈,充滿了血腥的行動,她應該是熱血沸騰才對,怎麼會在心湖間掀起綺情的? 她搖搖頭,看看豫讓已經從草中抽出了長劍,原來他把劍早已放在適當的位置了。豫讓的身子做好了一個姿態,劍尖對著牆上一個圓點,那也是豫讓測好了方位畫上去的,就差那雷霆萬均的一刺了。 小桃依然在想豫讓的吻,何以有著如許的吸引力。這不是她第一次被吻,最後的三天,他們幾乎是寸步不離,整天成夜地膩在一起。 他們曾經從茫茫的黑夜裡,一口氣吻到淩晨的首聲雞啼,卻也沒有方才那一吻更具激蕩的力量。 小桃終於想出了答案了,這一吻中有了愛情。 不錯,以前她跟豫讓相處,她奉獻的是尊敬、傾慕,雖然為豫讓,她可以毫無條件的犧牲一切,但這種感情是近乎宗教性的虔誠而已,卻不是愛情,她並不愛豫讓。 同樣的,豫讓也不愛她,只是感於她的盛情而不忍心拒絕, 更因為需要她的説明而不能離開她,基於這種原因才跟她相處在一起。 擁抱、接吻、愛撫,以及那些男人女人所做的事都做過了,但那只是本能的需要,也不是愛情。 只有剛才那一刹那間,他們突然感覺到了彼此的相愛,愛情終於發生了,是由於幾天來毫無隔閡的相處,使他們在無形之中,結合為一個整體。 小桃身不由主地跪了下來,仰頭向天,目中充滿了淚水,心中充滿了感激與甜蜜。 她感激上蒼的仁慈,使她終於得到了這個男人,不僅是形式上的,也是意識裡的。 這個發現對小桃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她本已決心一死,現在她要活下去。 心中有愛的人就有了希望,她認為活下去能做的事,遠比陪著豫讓一起死有意義多了。 首先,她要看看,豫讓是否在她身體內留下了什麼,如果上蒼見憐,使她懷了孕,那是豫讓生命的延續。 其次,她要活著把豫讓的故事告訴別的人,並豫讓的生命得以不朽。 這一切都太重要了。 她應該在這時候,也悄悄地出去接應豫讓的,可是她沒有動,因為她的主意已經改變了,她要活著。 豫讓卻沒有因為小桃未曾過來而感到沮喪,他甚至於希望小桃不要過來,因為他現在要做的事,沒有人幫得上忙,只有一個人例外。 那是趙襄子,他若肯把自己的頭割下來,豫讓自然就省了很多的麻煩。但趙襄子卻半點意思都沒有,他活的有意思得很,也小心得很,唯恐有人來行刺,即使是如廁,他的腰間也佩劍。 窗間有一道細縫,可以由外面看進去,豫讓就在這條細縫中監視著襄子。 那是一個很威武的人,方形的臉很堅毅,步履沉穩,他走過自小石塊鋪成的碎徑,沒有一點踉蹌。豫讓看見他踏上了一塊較大的圓石,高起在路面上,約有鴨蛋大小,一個普通人,必然會歪一下身子,或是有楞腳底的感覺,但是趙襄子卻什麼都沒有。靴在石子上輕地一點,飄飄然地走了過來。 這證明他的劍術已經到絕佳的境界,身體四肢已經與大地萬物溶成了一片。 豫讓心中一沉,這樣的一個劍手是絕對無法偷襲得手的,因為任何兵器,遞到他身前尺許處時,他就能感應到了,而且在眨眼之間,就能作應變的措施。 他們之間,即使空無一物,豫讓也沒有把握一擊得手,何況還隔著一座牆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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